心中有了压力,下山的速度就比上山快上许多,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们就来到了山脚下。
从半山腰开始,越往山下行去,道路就越是溜光。
不论是树皮、草根,还是野菜苎麻,全都不见踪影,地上满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土坑,显然是被人薅光了。
哪怕他们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也还是被行在道上的难民们吓了一跳。
这次的难民显然比先前他们在逃难的路上遇见的还要多,还要惨。
乌泱泱的一大片人,个个骨瘦如柴,鹄面鸠形,神情麻木。
就连见到他们这群精强力壮的队伍,他们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往道路旁让了让,继续埋头行走。
狭长的官道上充斥着浓浓的脏臭味,他们却恍然不觉,只顾机械地往前行。
江宁珂边走边暗暗打量着这群人,见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个的肚子都胀得极大,应是吃了不少的观音土。
观音土,是灾荒年间人们将树皮草根都吃尽了后,食无可食之下的最后一点安慰。
虽然它无毒、饱腹感强,但大量食用过后便会引发强烈的口渴,此时它再与水相遇则会迅速膨胀,在肠道内形成梗塞,饥民们往往便这么胀死了。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江宁珂知道这个东西,是因为观音土还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他们后世几乎大部分人都吃过的药——蒙脱石散。
此药因止泻效果好并且不被人体吸收、副作用小而闻名。
“噗通——”
正思索间,道路旁的一个正往前缓慢挪动的身影突然毫无预兆地朝前倒下,那双灰暗的眼眸望着天,渐渐没了神采。
而周围的难民们仿佛习惯了一般,连个眼神都没有挪动一下,只是在经过这具尸体时,脚步往旁边绕了绕。
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可他们在见到将士们手中提着的猎物时,那眼神瞬间就变得直勾勾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生啃一般。
“唰唰唰——”
寒光一闪,所有将士们手中的长刀都拔了出来,面色凛冽地与这群人对峙。
“上前者死!退后!”
五百人的阵仗,说大不大,可是对付这群难民,却是绰绰有余。
被寒刀一指,他们心头的饥饿都消散了几分,连忙缩着肩膀连连后退,那眸光再次黯淡了下去。
“罢了,将猎物留下吧,咱们饿一顿便是。”江宁珂心中不忍,踌躇半晌还是咬牙做下决定。
徐牧心中其实也不好受,他们在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为的是什么
谁能想到他们守护着的百姓竟过的是这般日子
细细想来,弟兄们披肝沥血、至死不屈,最终也不过是便宜了朝中的那群豺狼虎豹!
如今主母发了话,他几乎是立刻便应声吩咐了下去。
将士们得令,也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猎物分散丢在路边,难民们忌惮着他们手中的刀,只远远围绕在一侧,既不肯走也不敢上前去。
江宁珂便驻足说道:“这些吃食留给你们,能解一时饥饿,可若是你们还想活,应配合着往山中寻些猎物,人多可震慑猛兽,减少伤亡,至少比饿死强吧”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畏惧山中猛兽,往前再行百里便是沅水,可去捕鱼为食。”
“咱们走!”
见这群人高马大的持刀大汉走远了,难民们这才神色怔忡地看向他们的背影,似是不懂这群人为何突然大发善心。
但此时他们什么也顾不得了,要杀要剐,先让他们吃饱再说。
这可是肉!
他们有多久没吃过肉了
从第一个人试探地迈出脚步,见前头走远的人并未有所反应,他便一把扑了过去,将头埋进肉里,发出了可怖的咀嚼声。
此举犹如火星点爆了干柴,越来越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涌了上去,直接用嘴撕扯下生肉,如饿狼一般,眼中满是绿光。
江宁珂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后面传来的撕扯生肉的咀嚼声,以及如野兽般的呜咽声。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凭着想象,胃里便已经有了一股作呕的冲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战乱,饥荒。
朝廷无所作为,这般下去,不出三年,这个王朝还能留有多少人
她蹙了蹙眉。
焦虑感又重新萦上了心头,还是太慢了!
待他们控制了朗州城,一定要想办法尽可能地救救这些灾民。
往前又大概行了三个时辰,前方已经遥遥能见到一个村落。
这次手中没了食物,饶是周遭的难民模样再凄惨,他们也是爱莫能助了。
只是越往前走,江宁珂的心中就越是疑惑。
“为何这些难民大部分皆是男子与老叟妇孺都去哪儿了”
江宁珂讶异地看向徐牧,若说儿童的存活率低,在路上养不活,那年轻的妇人总比步履蹒跚的老人有体力吧
她放眼看了看四周,只有不远处的一伙人身边还带着几个女人和孩子,别处几乎是寥寥无几。
“夫人,这许是他们将媳妇孩子卖了,换了吃食回来。”
徐牧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看向这些难民的眼神也没了温度。
江宁珂没有多想,乱世间卖妻卖儿的并不少见。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带着老小上路逃难,命途渺茫,很有可能客死他乡;若是卖给别人做下人,至少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她点了点头,叹道:“走罢。”
正心情沉重时,先前注意到的那伙带着女人和小孩的队伍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啊——抢孩子了!”
“当家的,当家的,快救救东子!”
“呜哇哇~阿娘,阿娘!”
女人的惊慌尖叫声与孩童的啼哭声突然爆发在这片空地上,伴随着响起的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
“你们想作甚”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汉子怒发冲冠地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呵……呵呵!来了,来吃了~哈哈哈哈哈”
江宁珂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见路旁一个散着头发的妇人突然痴痴地笑出声来。
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细看着五官还算得上清秀。
只可惜长时间的饥饿让她骨瘦形销,面上只罩着一层青黄色的皮,颧骨突出,目光无神。
那状若癫狂的自言自语与不住的大笑让她的脸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她就这样慢慢地往前走,时而喃喃,时而大笑,干瘦的身影在凄凄的冷风中显得犹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