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向来觉得,江执穿t恤衫牛仔裤的时候很不羁,穿工作装的时候很严肃性感,穿衬衫西装裤的时候又很矜贵,她喜欢多面的他,唯独这次,他是矜贵地站在她旁边了,可怀抱着薛梵教授的遗像时,她都是心疼。
来陵园前,江执将遗像擦了又擦,沉默的,执拗的。
相框里的薛梵教授是三十几岁的模样,正是一个男人从年轻到成熟最有魅力的时刻,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江执真是像极了薛梵教授,眉眼甚至气质,让盛棠感叹于血脉间的神奇。
墓碑是江执亲自选的,墓碑上的字也是他亲自刻的。
一直以来,他不满于薛梵,怨怼于薛梵,每次提到薛梵他都从不肯叫一声爸。在他心里,那个男人就是薛顾先,他不承认他是父亲,也不承认他叫薛梵。
一个“梵”字,对于薛梵教授来说是无上信仰,是孤注一掷的坚持。
但对江执来说是怨怼,当薛顾先将名字改成薛梵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信仰了。
这是所有人的认为,包括胡翔声。
所以胡翔声曾经跟江执说,没人生来喜欢孤独,但修复师这个职业注定了孤独。顾先他只是执拗了些,可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没你们。
顾先说过,等儿子长大了,会明白他的这份坚持。
胡翔声后知后觉,总是担忧江执和薛梵的这份父子情。但或许在江执的内心里,他早就原谅了薛梵教授,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怨怼过。
曾经盛棠猜想过江执的英文名,以fan自称,今天看见江执怀抱薛梵遗像的样子她终于能够肯定,在江执的心里,何尝不是也有个“梵”字?
不管是来自他父子情的执拗,还是源于他骨子里深藏着的信仰,这个“梵”字,其实打从上天注定他是薛顾先血脉的那一刻就存在了。
江执曾经问过团队里所有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留在敦煌。
所有人中,肖也的回答最矫情却也最直接,他说,因为敦煌是信仰。
团队里每个人,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却都在诠释着“因为敦煌是信仰”这句话的含义。
江执说他没信仰,对于“信仰”这两个字也不屑一顾,甚至他一度表示,职业只是职业,人活着总得做事,吃喝拉撒都需要做事维系。
可在盛棠眼里,他做的所有事和做事的所有态度都跟信仰有关。
所以,他其实是承认薛梵这个名字的。
也所以,他在墓碑上刻的是先父,薛梵。
江执喊了爸,念了他叫薛梵,在心里。
下葬的过程很安静。
念追悼词的时候有人哭了,是些年轻的学生们,虽没见过薛梵,却是被感动的;有人红了眼眶,是胡翔声和团队的人,了解他的坚持,知道他的死因。
江执没哭,眼眶也没红,每个步骤都很缄默,最后就是对于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
陵园又多新墓,这世上对于敦煌的保护者少了一位。
但欣慰的是,于新墓前拜祭的是更多的敦煌保护者,他们的信仰一脉相传。
离开陵园,送别众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盛棠一时间拿不准江执的心思,他太沉默了,沉默的叫人压抑。想着他不算是个很会纾缓滞闷的人,能不能以工作为由发泄,揪着他们继续开会。
不料江执跟大家说,“我饿了,你们呢?”
夜宵挺简单的,江执却开了瓶酒。
挨个替大家都满上了,与此同时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肖也担心他的状态,劝说他别喝了,平时酒桌上死活以奶茶代酒的人,今天这样着实叫人担心。
江执却坚持,主要是谢谢大家陪着他送了薛顾先最后一程。
就像肖也曾经说的,江执这个人从不沾酒,他没什么酒量,一沾就得醉。
一杯过后,他真就醉了。
饭没吃多少,最后是罗占和肖也两个把他扛进了屋。
收拾餐桌的时候,祁余起了担忧,问盛棠,“你更了解江教授的想法,现在都已经找到了薛梵教授的下落了,你说他是不是就离开敦煌了?”
盛棠抬头,见罗占和沈瑶也一并看着她,方知这种担心不是祁余一个人才有的。
肖也在那头收拾垃圾,不可能没听见祁余的话,但没过多反应,或许在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吧。
盛棠想了想,“我觉得他不会离开敦煌。”
肖也停了手上动作,转头看她。
她目光落向江执的房间方向,轻声说,“就是因为找到了薛梵教授的下落,他才会继续留在敦煌。”
再晚些时候,莫雪桦打了视频电话过来,神情看上去挺落寞。她从胡翔声那听说了薛梵的情况,跟盛棠说,找到也好,总能让人死心了。
又问了葬礼上的情况。
盛棠一五一十说了,包括江执亲自刻墓碑的事。
莫雪桦沉默良久,说找机会她去拜祭一下。这话叫盛棠没办法接,关于前辈们的前尘往事她也是知道的。莫雪桦见状说,“你不用担心你爸,你爸知道我的决定。”
真是火眼金睛啊。
很快盛子炎的脸也凑过来,跟盛棠说,“相识一场,你妈过去看看老朋友也无可厚非。还有,就算之前你妈对江执有怨怼,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又决定留在敦煌,你妈还能拿他和拿你怎么样?”
盛棠本来想跟他俩矫情一番,比方说,我留在敦煌纯粹是为了0号窟,又不是为了江执;又比方说,反对就反对呗,我跟他可没在一起。
但此时此刻一想到江执的样子就没了调侃的心情,其实莫雪桦说的也没错,找到了也就死心了,可她的胸口啊,总是堵得要命呢。
最后盛子炎说,“棠棠,你跟江执未来怎么样你自己做决定,我跟你妈商量过了,也不想干涉那么多了。人活一辈子,能再遇上就是缘分,真要是还放不下就在一起,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放下手机,盛棠在想,好像关系不关系的这种问题在繁忙的工作中早就忘脑后了,心里对他的那些个不满似乎也随着时间逝去,当时想着,一定要他跪地痛哭流涕的……
煮了解酒茶送进房间,原以为江执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床上。
不料他是坐起来的,背对着房门,面朝窗子。房间里没开灯,窗子外也是漆黑一片,戈壁滩上的夜晚格外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