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纾七年没回泊云观,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房屋建筑还是原来那几栋,只是墙上逐渐长满了青苔,显得更为老旧,每年都要请人来对房顶和墙体进行翻修;师父变老了,病入膏肓,风采早已不复从前;众师姐妹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变得成熟漂亮,风姿飒爽;当年种下的树苗长大的,花草长高了,花开花谢换了好几个春秋……
她们走到一处院落,妙非忽然指着一颗橘子树问夏侯纾:“你还记得这棵橘子树吗?”
夏侯纾顺势打量了一会儿那棵橘子树,足足有两人高的树上只稀稀疏疏的挂着几个小小的青绿色的橘子,并无特别之处。而这旁边,再无其他果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棵橘子树是她从前种下的,还悉心照看了好几年。
妙非看出她的印象不深了,便说:“有一年冬天,你母亲来看你,带来了好几筐橘子,听说是从南边送来的。那些橘子又大又甜,像灯笼一般,比我们山上的野橘子树结的果子好吃多了。你担心你母亲以后不来了,就把橘子里的籽挑了出来,找了个陶盆装了土种下。冬天雪大,你怕种子冻坏了,又怕被师父发现,特意藏在床榻下面。熬到第二年春天,种子果然发芽了,不过就长出了三棵,移植的时候又死了两棵,最后就只剩这么一棵。”
经她这么提醒,夏侯纾也想起来了。当时她用种子精心培育出了树苗,但最后也只活了一棵。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泄气,把树苗种在地里后,她时不时地给橘子树浇水、施肥,不过两三年,橘子树就长得比她还高了。只是到她离开泊云观,也没有吃上橘子。现在想来,她当时也还是挺执着的,居然可以为了一棵橘子树费那么多心思。换作是现在,她才不会浪费时间,南边的橘子每年都会送来,个个又红又大又甜。
夏侯纾便说:“当时年纪小,以为种下了橘子树,来年就能有橘子吃,一直怀着这个念头,所以格外殷勤。”
妙非神色稍缓,又道:“你走之后,我又替你照顾了一年,好不容易盼到它结果了,可不论是橘子的形状大小还是味道,都跟山上的野橘子树无异。若不是我亲眼看着你育苗种下的,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被人换了。”
夏侯纾满脸震惊,关于这件事,她可以保证自己当初确实是用母亲给的橘子的籽育的苗,日日浇水观察,从无懈怠。但至于最后为什么变成了野橘子树,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妙非自顾自的笑了笑,又说:“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仔细想想,其实人也是一样的。在泊云观里,你只不过是个学艺不精的小道姑,甚至我们都不敢对外公开你的身份。可在京城,你却是越国公的掌上明珠,万人瞩目,富贵无边。”说着她指了指夏侯纾身上的衣裳,“你还是比较适合穿这样鲜妍细腻的布料做出来的衣裳。”
夏侯纾听出来妙非话里的讽刺之意。妙非觉得她躲在京城这么多年是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才会说得这么直白。她不否认自己确实享受了越国公府里的荣华富贵,但真正让她不敢来泊云观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可真正的原因,她又不能说。
妙非见她没有否认,不由得冷哼了一声,道:“我们几个没你幸运,还能有父母兄弟,有与之相聚的机会。于我们而言,师父她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所以我们都希望她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多陪我们几年。可师父如今都这样了,最挂念的却是你。夏侯纾,你何德何能?”
如果说十几个弟子里面谁最像曲白师太,那一定是妙非,说话总是那么直白。
“对不起,二师姐。”夏侯纾歉意道,“师父她挂念我,或许只是因为这几年我没有在她身边的缘故,这是我的错,你不必觉得师父偏心。”
“你对不起的人从来不是我,只是我看不惯你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面孔,你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呢?”妙非说,“你走后的这几年,大家都过得挺好的,可你偏偏不停地送各种各样的物资来显示你的存在感。夏侯纾,你告诉我,你真的关心师父和众师姐妹吗?”
夏侯纾能明白妙非的怒火从哪里来,也猜到泊云观的众师姐妹可能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想法。她完全可以选择闭嘴,就当是默认了,可是一想到这里面还有母亲的付出,她便解释说:“二师姐,这几年不来泊云观看望大家是我的不对,但是给大家送的礼,都是我跟母亲用心准备的。希望大家不要误解。”
妙非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冷声道:“师父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她老人家时日无多。倘若师父哪一天真驾鹤西去,往后你也不必再往泊云观送礼了。因为我们收得并不是很高兴。”
夏侯纾一脸愕然。以前她只是觉得二师姐看上去性情冷淡,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如今听了这话,她才明白,二师姐是真的厌弃她了。刚才在山门那里的时候,她还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的。现在看来,都是假象,什么都回不去了。
一念之差,千步之遥。
夏侯纾踌躇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妙非也没有心情等她再说什么,她眼里的夏侯纾,早已不是当年在山上执着的种橘子树的小师妹。既然物是人非,她又何必多费口舌?想到这里,她阔步向前走去,肩膀挺得笔直,留下满脸懊恼愧疚的夏侯纾和一脸震惊的妙情。
妙情见妙非离开了视线,才走到夏侯纾身边,挽了她的胳膊说:“夏侯师姐,二师姐她说话就是这样,难听得很,我们都习惯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夏侯纾见过很多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见过面狠心更狠的人,她并不觉得刀子嘴豆腐心是什么好的形容词。可当着妙情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妙情,你不用安慰我。二师姐的脾气我清楚,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也是心里话。她能够忍到这里才跟我说这些,已经很顾我的面子了。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不对,所以我也不怪她说话难听。”
妙情抿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侯纾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答应师父的话还算数。日后不管是你还是其他师姐妹,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以赴。”
妙情年纪小又单纯,听了这话立马就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挽着夏侯纾的胳膊也更亲密了,撒娇道:“师父说,我是她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当时我身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了我的生辰八字。所以她们每年都给我过生辰,我都特别高兴。因为那是真正的生辰,不像其他人,都是以师父收养的日子为生辰。师父还说,当时我那么小就被遗弃了,父母一定就住在附近,所以我肯定就是京城人士。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想去京城的,没准我跟你一样,我的父母也是有什么苦衷才迫不得已要把我交给了师父抚养。或许哪一天,他们就会来找我。”
夏侯纾诧异的看着妙情,心想单纯也有单纯的好。曲白师太明明说她是在从京城回泊云观的途中捡到了妙情,并不是妙情的父母把她托付给了曲白师太。而在妙情看来,她被遗弃,竟然是因为父母有苦衷,甚至有一天还回来寻她。如果她当年能有这样简单的心思,是不是就不会又后来的那么多事,也不会缺席这么多年?
妙情不明白夏侯纾会这样看着自己,又道:“夏侯师姐,你不会也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吧?”
“怎么会呢?”夏侯纾笑道,“你这么好,你的父母肯定舍不得将你遗弃。”
“嗯嗯嗯!我就是这么想的!”妙情疯狂点着头,“我这么好,他们怎么会舍得不要我?”
夏侯纾觉得,让妙情有这么一个盼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笑着点了头。
妙情大受鼓舞,眼睛里亮晶晶的,惊喜道:“夏侯师姐,这么多师姐里面,你是第一个无条件相信我的!”她顿了顿,又说,“大师姐也说相信我,但是我知道,她只是不想我不开心才故意那么说的。其他师姐们都说我不切实际。”
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夏侯纾心想。可面对妙情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她又说不出任何伤她心的话来,便说:“师姐她们不是不相信你,她们只是担心你年纪小,太着急了会被坏人骗,所以不想让你去冒险。”
妙情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原谅她们对我的冷嘲热讽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夏侯纾很是欣慰,又有些许担心。只要她在待在泊云观,她的这份天真浪漫就不会蒙尘。不过按照她的说法,她以后多半还是会去京城的。看来得提前给妙如师姐打好招呼,待她再大一些就大大方方的放她下山一次,免得她以后独自偷偷下山上当受骗。
不过这都是后话,而目前,她更担心云溪和廖护卫他们的情况,便说:“我刚才光顾着去见师父了,也不知道跟我一起来的人都安排得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
妙情立刻拍着胸脯说:“我知道他们在哪儿,这就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