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夷目光一闪笑道:「你也是老商道了,以为该当如何?」
猗恭昂昂挺胸道:「今日已亏,明日当盈!徒儿以为明市当提价三成!老周人与国府一心,断不会有怨言!」
荣夷一声叹息:「可惜也!你这般掌管官市,难怪王畿百年无大商。官商如此拘泥,如何嬴得与鄂世子之大商战?」
猗恭心中虽不服气,但到底师道尊严在上,也不敢再顶嘴,只得一拱手道:「徒儿虽操商业时久,然论及商道终不及师父精深。敢请师父示下,明日市价究竟几何?」
「好!」荣夷断然拍案:「明日落价三成,与东市平齐!」
「这怎么可能?」猗恭大急:「东市今日猛涨,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还要跌。你只记住一点: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价钱!」
「!」猗恭愣怔得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虽则心怀疑惑,但作为新上任的官市丞,职责所在,猗恭还是心怀忐忑地回到西市的临时官帐,打起精神赶紧巡查接货情形,生怕明日过不得大关。
大棚接货吏员兴冲冲回报说,今夜的大宗货主特意申明货金不收,两月之后一并结算,进货天天不断。这些大宗货主包括有即墨的棠氏盐社,孤竹的牛羊胡商等等。小棚吏员也是满脸堆笑,说有一辎车送来六十万钱,言明借给官市,两月后要讨一分利。
猗恭又惊又喜,虽一时说不清其中奥秘,却顿时对师父荣夷更生敬佩,一挥手高声道:「官市有令:明日跌价三成!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货——」
西市的风灯火把彻夜未熄,嗨哟嗨哟的号子声直到东方微明才平息下来。
次日清晨开市,果然情势大变。
东市的各国大商一口气将物价猛跌到西市物价的四成,大小店铺纷纷张挂出「江汉上等稻种」,「齐国上等海盐」,「中原精铁铧」,「渭川上等麦种」,「泾水上佳菽谷」,「燕国大麦黄粱」等等不一而足。旁边斗大红字的长幡显赫标明:「平价六成,大跌四成贱卖!」
周人纵然厚道,也不禁对这些寻常大名赫赫无法企及的粮货佳品,以如此贱价出售怦然心动。毕竟,买便宜物事不犯法,且当此艰难救灾之时,何乐而不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东市开市的一个时辰,西市的人流便哗啦啦流到了东市。
话说东市的商贾昨日被洛邑官市大闪一跌,人人懊恼家家愤然。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经商的成周官市竟敢以低价抢市,竟敢与列国大商群较量商战。这些大商贾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经商实力雄厚的大商,且入洛邑掌事者个个都是应变能才,人人都有国事意识。
官市一出手,一直躲在鄂氏商社的世子鄂鲲立即觉察出,一个大好的商战机会已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搅乱洛邑,将这个身处天下之中的副都商道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岂非能大大削弱成周八师的战力?从而为将来鄂国谋夺铜绿山除去了背后大患?
意识到了这一点,鄂鲲立即出面邀集东市的大商聚会商讨对策,他们商议了好几日,备细分析了情势,一致以为洛邑之市官府两难:一是歧山灾异,镐京方面腾不出人力物力来救灾;洛川地区要救灾,就得仰仗着东市的商旅来周流粮货;目下成周地区已大开所有关隘通道,免去了关隘税金便是明证。东市只需全力运粮货,在商战上给予西市当头一击,从此后洛川便是列国大商的天下。
「诸位同道,目下召公遭疑,王室在朝无大才,在野无大商,正是我等商战之良机也!」英气勃勃的鄂世子奋然高声:「在下之谋划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粮货饱满,一俟成周官市粮货不济,东市当即猛涨,打他一软肋闭气!其时
周人鼓噪,未亲政的小周王与那迂腐的召公虎必束手无策。届时逼迫整个成周开放私商,将官市制永远逐出中原,如何?」
官市制乃是官营制度,当时之天下,除了王畿地区,其余各诸侯国都是私商为多。而丰镐两京所处之渭河谷地与副都洛邑所在的中原腹心地带,恰恰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天下大商富贾最为觑觎的地方。如今一听鄂世子所描绘的美好前景,如何不动心呢?
「太好了!咱们愿意跟着世子干他一票大的!」大商们听了鄂世子的一番慷慨说辞,个个热血沸腾,攘臂欲前,自然是奋然同声地赞同了。
东市一跌价,官市立即接到荣夷之密令:一应官市吏员悉数脱去冠带,换做商人常服当值;货棚挂起小商社与胡商的招牌望旗,物价再跌一成半!
片刻之间西市景象大变,黑衣吏员踪迹皆无,货棚尽皆张挂起了薛曹邾邹等小国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饰的商家执事们纷纷冲出石坊追着正要离去的人群高喊:「周人听了,官商退市,货棚悉数盘给了新主!我等跌价四成半,足色粮货了——」
如此一喊,老周人们先是惊愕,继而大觉坦然。直娘贼!有你等杀价济周,王朝落得省点儿钱财粮货,官市退得好!爷爷只是两头跑,看你***谁个先趴下!
庶民们不少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丢下本朝官市去凑东市的热闹,如今心结大开,奔走相告两市间奔跑,专找那半成落价的便宜。消息风一般传开,洛川老周民大为兴奋,除了精壮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则络绎不绝地赶着牛车奔赴洛邑抢市。一时间洛川三百里牛马载道,笑语喧哗,日夜不绝,老周人不亦乐乎。
商战大势一成,两市皆是欲罢不能,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半成半成地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如赔本送货。在这个商户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地耗着。这当口撑的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
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要撑到谷底再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地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荣夷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家尚有些许本钱以及周天子的支持之外,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的棠氏与孤竹国。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荣夷未雨绸缪,自家秘赴临淄,派出弟子联系尚在孤竹国的巫隗,分别与棠氏与孤竹君立好了协约:入周的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
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盐与胡畜络绎入周,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商人入洛邑,一并连粮市铁市也解决了。然毕竟道途阻隔,有东市盯着也不好太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己方有些乏力不济了。
此时的荣夷手上,已拿到了召公虎亲发的书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大周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他荣夷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猜测,荣氏是否假手国库来变相赈灾,以成其私名与功业?朝野信任何在?唯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荣夷绝不会动用成周府库来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西市的荣夷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南林社现今存钱几多?」
猗恭执掌社财,张口便答:「饼金三万,圜钱五十万,列国钱二十万。」
荣夷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押上去!赌了!」
猗恭大惊:「开赌?师父莫不是失心疯了?」
荣夷一阵大笑,低声耳语一阵,猗恭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我跟着师父赌这一局。」
说干就干,猗恭连夜召集官市吏们秘密部署,分头行事。
拂
晓时分,万千年轻力壮的百姓们拥进了东市,清一色的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当时的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有之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周人更是一有钱便会主动结帐。但商户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帐,如此自然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是不让利,但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的。
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格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东市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
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货如流水般装车,哪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战。到了午后,偌大一座东市的所有存货都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大商们尽皆铁青着脸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