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国公府二公子的妾室,姬胡忽然想起,隐约听说废王子姬皙的弃妻嫁周公府二公子为妾室,仿佛也是妫姓,不会就是这个遂妫吧?他摸了摸下巴,轻声问道:「这个遂妫,以前可曾嫁过别的什么人?」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周公定在心里暗暗叫苦,作为一名尚未亲政的天子,虽与朝臣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但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少年天子感知超人,遇事每每能够举一反三。遂妫的过往怕是瞒他不住,既如此,不若一开始便竹筒倒豆子交代个清清楚楚。
想明白后,他马上提袍下拜,口称请罪道:「请大王恕罪,此女正是逆王子姬皙之弃妇,后被我那不成器的次子纳为妾室。她本出自陈国公室,乃陈君之嫡姐,其母出自遂地,故称遂妫是也。」
「那如何能行?」姬胡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姬皙主谋行刺于孤,已被定谋逆重罪,先王念在骨肉相连的面上,未曾推罪于其妻儿。如今,此妇如何能登堂入室,出入宫禁?国公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重,周公定眯了眼,不住叩首道:「大王,并非老臣不明白此中利害关系。然在丰京行宫之时,三王子十分不习惯,换了好几拨养嬷嬷竟无一人能得殿下青睐。老臣无奈,只得请殿下到府中暂居一时,不想殿下一见到遂妫,便拉着她不肯放手,死活非要留她在身边。遂妫本已诞下一女,刚刚出齿,也是离不得娘的时候。老臣实在是无奈,这才命犬子出妾,送遂妫入行宫陪侍三王子。」
他还待再说,忽然姬慈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扯着姬胡的袖子哽咽着:「王--------兄,我------要妫嬷嬷,我只要妫------嬷嬷。娘没了,东儿姑姑也------王兄,我只有妫嬷嬷了------」
听着姬慈一声声呼唤着黄嬴与东儿,姬胡的心在发颤。黄嬴之死,他身为天子没能护住姬慈的生母;而这一回,东儿又死于宫疫之中,连个尸骨都没处寻。他已经万般对不住自己的弟弟了,如何还能不满足他这唯一的一个心愿呢?
在姬慈的哭闹与乞求之中,周厉王不得不做出妥协了。他长叹一声,吩咐祁仲:「既如此,且容孤见见这个遂妫,再做定夺如何?」他打定主意,如果此女果然目中带戾,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弟弟身畔,养虎为患。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体态略显丰腴的女子轻步跟在祁仲后头步入殿厅,也不待姬胡问话,当头便跪在了殿中,倒头纳拜:「罪妇遂妫参见大王——」
「你口称罪妇,可知自己罪在何处?」姬胡故意这般问她。
遂妫低首答曰:「禀大王,婚姻大事,妾不得自专。禀父兄之命嫁于逆王子姬皙,不想他惧罪逃齐,在东海之滨停妻再娶,留妾母子在镐京苦熬岁月。逆皙之罪,先王与大王都不曾推罪及族,妾母子感激不尽。然妾之过错,在于未能守节,以至于与长子反目,一身漂零无所依靠,都是妾的过错。」
她讲的情真意切,语带颤音,便是作假也是带有几分真意的了。姬胡略一思忖,的确如此,早在逆王子皙逃离镐京之时,便斩断了夫妻情分,遂妫又再次嫁周二为妾,又生下一女。如此说来,男婚女嫁,二人早已是各不相干,自己也不好再揪着这段早已作古的姻缘不放。
「夫妻之情可断,可父子骨肉亲情又如何断得了?」姬胡冷冷说道:「听说你与逆皙生有二子,他们现在何处?」
「长子伯颜,现为相府舍人;次子仲文嘛,」遂妫瞟了一眼立于一旁的周公定:「留在了周公府中为门吏。」
「是的,大王。」周公定呵呵一笑,插话道:「闻听伯颜十分得力,大乱之夜曾经力护召公适子,斩杀贼人,颇得子穆信重
。至于仲文嘛,还小,待他在臣府中多多历练,学些迎来送往之道,再图将来。」
逆皙长子能在召伯虎麾下听用,莫非他们真的已放下生父之死了?姬胡又瞟了一眼案阶下跪着的遂妫,因为答话的缘故,这女子正半抬着头,目光只盯着案阶上铺着的朱红毡。他忽然觉得此女有些眼熟,虽然已褪尽韶华,脸上满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可依然不难看出,年轻时当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得能入周二之眼,顶着难听的名声纳为妾室。
可这张脸总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像谁呢?他的目光忽然落到在怀里撒娇打滚儿的姬慈身上,猛然一惊,这个遂妫竟然那么像黄嬴娘娘!难怪呀,难怪------姬胡心道,难怪姬慈对她一见如故,非要她伺候身旁,原来是因为她像生母黄嬴!
想到这里,姬胡一阵心酸。三弟姬慈生而不幸,自幼失怙,黄嬴娘娘奉诏陪葬之时,他还小。可潜意识里已把亲娘的模样刻在了小小的心房里,日夜思念着。平时还好,这一旦遇见了个与亲娘模样相肖的嬷嬷,思母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看来,这个遂妫是必须留下来了。
姬胡大袖一挥:「既然王弟离不得你,那便留在宫中侍候吧!不过,」他顿了顿,必要的敲打还是要有的:「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这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忠于主子,你既已入彤册,三弟便是你的主子。若有外心,不仅你自身性命难保,便是你宫外的两个儿子,都得延罪获死!」
遂妫闻言战栗,伏拜道:「奴婢谨遵王命!」
回程的马车上,周公定的确有些倦了,盘腿靠在厢板上眯着眼打盹。坐在他侧面的家臣梅伯见他这个样子,颇有些欲言又止。
「你这老货!有话快问。」周公定苍老的声音略显疲惫。
「诺!」梅伯舔了舔嘴唇:「国公爷,伯颜那里,真的不再联系了吗?听说他如今在相府里很是得用呢!」
「那又如何?」周公定轻哼一声:「这一回,他死活不曾透露四王子的所在,连是否在相府都不吐露一字,分明是与咱们完全二心。强扭的瓜不甜,反正有仲文在手上,真到了紧要关口,也是一张好牌。何苦要大事小情都去讨个没脸呢?」
「还是公爷思虑得周到。遂妫在府中已不得二少爷宠爱,这颗棋子眼见得废了,没想到竟能入宫变废为宝。真是想不到啊!」
周公定轻哼道:「这母子三人相互厌憎又相互牵挂,也是奇了-------唯其如此,才好互为牵制啊------」说着说着,他已上下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着了。
论起来,在西周时代最为便捷的交通工具是什么,也许大多数人会想起马车。其实不然,最为便捷而快速的交通工具是船,不仅可装载多人,便是逆水行船,也比陆路强上不少。
正因为此,鄂驭方的画舫沿着大河航道一直进入成周地区,这才下船换乘上早已守候多时的马车,一路望南。从这里可以直入江汉平原,道路宽敞而平整,无有什么山川险隘阻隔,也是早就踏勘好的路径。
行不三五日,马队终于踏上叔妘心心念念的故国土地。时值金秋,民众们忙于秋收的勃勃蒸腾之气,道边有序迎接君侯的妇幼老孺,整洁宽阔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支渠毛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井田,都使她感慨:看来鄂侯这些年治国很是花了一番心血。
鄂驭方兴致颇高,也很想听听离国多年的叔妘对于鄂国变化的真切感受。
「君侯治国有方,百姓们丰衣足食,安地劳作,鄂国处处安然。可见君侯这些年治国理政没少花心思,奴婢感佩之至!」
行帐内,叔妘一面摆上酒饭,一面略带羞涩地瞟了一眼已换上寝服的鄂侯驭方,满眼的关怀,清丽的面庞浅浅而笑。
鄂驭
方仿佛对这种目光早已习惯,不以为意,淡淡地咂了一口酒:「这还早着呢!再给寡人五年时间,定然让这鄂国成为江汉首屈一指的大国。届时,哼-------」他没有再说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而,他感觉到叔妘似乎一直热切地盯着他看,不肯把眼神移开,顿觉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问道:「对了,你为国蒙难,在镐京熬了这么多年,乃是于我鄂国有大功之人。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只要寡人给得起,予取予求,决不含糊!」
一语问罢,叔妘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柔柔地望着鄂驭方,颤声道:「奴婢不要什么赏赐,只要能在君侯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婢女,日夜伺候着,便心满意足了------」
「那怎么行?」鄂驭方重重将酒爵墩在桌案上,吓得叔妘心里一颤,抬头望见鄂驭方的眼中满是冰冷,顿时心中发苦,连声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见君侯,有些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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