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再不必权衡克里斯多夫究竟是被彻底抛弃,还是依旧处于阴暗中的那只手操控掌握中了,无论哪种可能,他都再无选择。
来自克里斯多夫的双头帝汾蟒再次在他领地肆虐。
遭遇惨烈袭击的位置就在阿尔弗雷德城堡眼皮下,距离阿尔弗雷德城堡最近的洛兰镇;好消息是,返回荒原,恰好当晚便巡逻在洛兰镇的凯蒂恩尼及时嗅到了血腥味道,足足留下了将近00具悍然发起最后冲锋的克里斯多夫骑士尸体,再加上这段时间来零零散散捕获到的骑士,基本上也让克里斯多夫针对阿尔弗雷德的白色恐怖源头分崩离析——然而,跟造成奥古斯都几乎不能接受的负面消息相比,这个所谓的好消息,只能微不足道。
奥古斯都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带着留在他城堡的教廷白袍司祭赶到洛兰镇的时候,洛兰镇领主里奥男爵已经战死。
对于这位在阿尔弗雷德和斯图亚特当年战争中少了一只手臂的里奥男爵,奥古斯都一直印象良好,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阿尔弗雷德扈从骑士团,更因为哪怕他离开了阿尔弗雷德扈从骑士团,他也从没有忘记过骑士的信仰,更没有放弃过捍卫阿尔弗雷德的荣耀——奥古斯都清晰记得阿尔弗雷德第一次会议时,只有这位少了一只手臂的男爵指责那时蠢蠢欲动的阿尔弗雷德仆人;后来更是在奥古斯都与索菲娅洛兰镇遇袭的时候,他以残缺之躯悍不畏死的死死拖住一名刺客,捍卫着他骑士的尊严,也为奥古斯都击杀两名弗朗西斯派来的刺客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可以说,里奥男爵即便成为了贵族,但他骨子里依然是阿尔弗雷德的扈从骑士。
可离开了战场,他却最终死在阴谋、死在卑劣的袭击当中。
那天晚上,天色依旧昏暗,奥古斯都静静站在里奥男爵的尸体前,沉默很长时间,将他胸前的紫鸢尾徽章摘下,郑重放在里奥手中,让他紧紧握住。
……
并且,甚至连奥古斯都在那天晚上可能都没有察觉到,阿尔弗雷德损失的并不仅仅是里奥男爵。
将灵魂献给了阿尔弗雷德,恪守骑士精神牢牢守护在奥古斯都身旁的凯蒂恩尼一直到天亮,奥古斯都离开了洛兰回到城堡,确定再没有敌人,他的伯爵也是绝对安全,他才最后离开血腥战场,然后他第一时间赶回他的家中——他同样居住洛兰镇,而且由于这世间无论在哪里,都有贵族区、富人区、平民区的规划,他的简陋庄园其实距离里奥男爵的庄园真的很近;他一路走的很快,没有骑马,神情始终平静,维持着他一如既往的从容而刚毅,像是并没有太多担心。
只是或许连他都没有觉察到,他握着的拳早已青筋密布。
他推开他庄园简陋的栅栏,庄园主楼前草地上的鲜血和尸体让他瞬间窒息,尽管他早有不详预感,也在沉默中想到了这个可能,但当这一切真实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终究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甚至再没有力气抬起他的脚,走进他的庄园,可作为骑士作为信奉冲锋冲锋再冲锋的骑士,他怎么能够不前行。
凯蒂恩尼死死咬牙,抬脚,踏上鲜血。
分不清他脚上的鲜血到底是昨夜敌人的鲜血,还是他仆人的鲜血。
他想像往常一样告诉庄园里的母亲和妻子,他回来了。
可是他实在太疲惫了,他刚刚经历一夜厮杀,又在厮杀后保持精神高度集中警惕着遗漏的敌人袭击他的伯爵,那在这个时候精神直接绷紧到崩溃的边缘,他哪里还有力气呼喊——他张了张嘴,却哑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连他如何走到的房门前,他都丝毫不知。
他伸手,推门,这个原本简单到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竟然格外吃力,尤其是对于他这个阿尔弗雷德头号扈从骑士来说,简直不可能。
木门缓缓打开。
两具女性尸体清晰呈现在凯蒂恩尼视野中。
一瞬间的晕眩让他几乎直接摔倒。
凯蒂恩尼原本英俊而坚毅的脸上霎那间便再没有了半点血色,几乎透明。
但他最终还是走到了两具女性尸体的中间,他茫然蹲了下去,像是没有了灵魂,他坐在了地上,缓缓分别握住了两具尸体的手——他艰难将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抱在他的双臂之中,感觉就像一场梦,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因为明明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的母亲还在埋怨他的妻子生不出孩子,唆使他再迎娶一个啊;因为明明就在前几天,他这个出身平民的妻子还在因为始终无法怀孕而内疚忐忑,向他抱歉啊。
可她们怎么就死了呢?
凯蒂恩尼缓缓低头,脸庞贴在他母亲的脸上,又贴在他妻子的脸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到底是杀戮带来的鲜血,还是眼泪。
血腥味浓重的房间,空荡荡。
再没有人责骂他连自己的妻子,甚至还是个平民妻子都不敢管教了啊。
再没有人在他回来的时候忐忑小心的给他端来清水擦拭他满是灰尘的脸庞,满是灰尘的铠甲了啊。
是啊,铠甲,他是阿尔弗雷德的头号扈从骑士,他的灵魂都属于阿尔弗雷德,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也只能排在阿尔弗雷德之后。
他紧紧抱着她们,她们浑身是血,他同样,浑身是血。
太阳升到半空,又落下;房内明亮,又昏黄。
凯蒂恩尼就这样坐了不知道有多久,一直到黄昏,一直到两具尸体彻底冰凉。
他将两具尸体抱到他庄园的草地上。
已经清醒过来的他沉默脱下身上的铠甲,放下手中的大剑,在他的庄园挖出坟墓。
然后他跪在两个坟墓的中间,深深低头,把他英俊的脸庞埋在他杂乱的金发当中。
痛苦,让他无法呼吸。
他喃喃道:“原谅我,我是阿尔弗雷德的骑士,我的灵魂属于阿尔弗雷德,我只能优先守护阿尔弗雷德,原谅我……原谅我。”
眼泪顺着他木然的脸庞一颗颗落在草地,渗入地面。
他一遍遍茫然呢喃着原谅我,低着头的他,眼睛便落在了坟墓旁的鲜血铠甲上,大剑上。
他的眼睛终于有了情绪,也逐渐坚毅,全然坚毅。
他握住了他的剑,却没有触碰大剑旁的铠甲,他跪在那里,却没有擦拭脸上的眼泪;向着坟墓中的母亲和妻子,他郑重承诺:“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是阿尔弗雷德的骑士,我无法守护你们;可是你们死了,尽管我还是阿尔弗雷德的骑士,但我必须得承担作为儿子、作为丈夫的责任;哪怕背弃我的灵魂,背弃我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信仰,我也会为你们复仇——我会祈求伯爵的原谅,我会到地下恳求老伯爵的宽恕,我无法让我平息。”
他将大剑狠狠插在地面,他发誓要用克里斯多夫的鲜血洗刷他的仇恨。
他最后趴向坟墓中亲吻他妻子的额头,亲吻他母亲的脸颊。
然后凯蒂恩尼决然起身,甚至没有为坟墓浇上土壤。
他最后一次凝视地上属于骑士、属于荣耀、属于信仰的铠甲,转身,他神情漠然,拔出地上的大剑,向着他的庄园门外坚定抬脚。
……
一阵轰鸣的马蹄声突兀传来。
刚走到庄园门口,凯蒂恩尼抬头便到奥古斯都率领着阿尔弗雷德所有的骑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凯蒂恩尼停下脚步,迎着他伯爵的冰冷神情,他无动于衷,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脚步,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渴望复仇的心,即便这需要他放弃灵魂。
奥古斯都跳下战马,注视身前他骑士团长的鲜血淋漓,他询问道:“是要自己去复仇吗?可是,你是我的骑士团长呢。”
凯蒂恩尼终于有了神情变动,尽管细微不可察觉——他从没有想过他的伯爵会让他率领骑士团发起复仇的冲锋,因为他很清楚他的伯爵是个精明而冷血的合格贵族,既然如此,他的伯爵便当然不可能仅仅因为他,便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采取行动。
但奥古斯都并没有再给他解释,只是将眼睛放在庄园草地上的两个坟墓处,又最终视线定格在坟墓旁的铠甲上,他抬脚,走向庄园,将铠甲抱在手中,然后返回,郑重交到凯蒂恩尼的手中以后,他才说道:“既然是阿尔弗雷德的骑士团长,要复仇,便当然需要带着你的骑士,阿尔弗雷德的骑士团。”
“去吧,我的骑士团长,带着你的骑士们踏平克里斯多夫,我会很快跟上你的脚步。”
凯蒂恩尼再说不出话来,他捧着铠甲,重重点头。
奥古斯都轻声道:“相信我,无论任何情况,阿尔弗雷德的骑士永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