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
柔和的光线下,书桌上堆满城堡仆人资料的奥古斯都采用最笨拙的排除法试图清除他城堡的钉子,没办法,他来到阿尔弗勒德城堡的时间总共算下来也不过个月多点,对城堡里的仆人本身就只有一个笼统的了解,几乎没有单独接触过任何一个仆人,便当然谈不上了解,所以奥古斯都只能以阿尔弗雷德城堡遭遇惨烈袭击为分界线,将袭击后才来到城堡的仆人放在一边,重点研究早就来到城堡的女仆或者男仆,而排除的依据也很简单,年龄和位置决定他的思路。
这当然是件很无趣的细致工作,但考虑到那天晚上女仆的森冷匕首,他不得不做。
放弃了尊贵身份,撕破了脸皮的克里斯多夫伯爵真是为他带来了很大的难题。
奥古斯都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克里斯多夫突然发疯。
他一张张整理着手中文件,书房里也只有纸张和书写的飒飒声音。
房门突兀被人推开。
扭头过去发现是索菲娅,奥古斯都便微微笑了笑,搁下手中鹅毛笔,随口笑道:“大致情况已经从你那位私人管家那里了解完了?哦对,忘了向你表示祝贺,从今天起,你便是君士坦丁的第一序列继承人了,相信有弥撒督主教的影响,你会拥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君士坦丁的女性家长。”
情绪明显低落的索菲娅悄然皱眉。
尽管无论是奥古斯都的神情还是打趣口吻,跟从前都没有太大区别,可不知道为什么,索菲娅就是隐隐感觉到一种疏离感。
她认真问道:“奥古斯都,你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情吗?”
奥古斯都沉默不语。
他不傻,相反,拥有前世阅历便也让他具备与他年龄彻底不符的大局观,那他自然得懂君士坦丁老公爵突然指定索菲娅第一序列继承人的意图,简单说,那个幕后操纵家族一切的老人就是在拿索菲娅当作未来君士坦丁家长的一块磨刀石,要知道,跟君士坦丁其他继承人比起来,索菲娅拥有的优势实在太明显了,弥撒督主教对索菲娅的态度在神圣帝国想必也完全不是个秘密,那么,这样的一位继承人如果失败,便真的不难想象能够踏着索菲娅的失败爬上君士坦丁家长位置的继承人是何等优秀;反之,索菲娅最终登上巅峰,拥有教廷未来牧首背景的君士坦丁家长,难道还不足以让老人在地下安眠吗?
多么精妙的一个心思,但同时也是多么残忍的一个心思。
他完全就没有考虑在争夺继承权的过程中,他这个孙女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凶险吗。
亲情。
对于君士坦丁这样庞大的家族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透这一切的奥古斯都肯定愤怒,也肯定心疼,但那又如何?他不过是被帝国放逐到荒原上的一个罪民,甚至要不是弥撒督主教的怜悯,他早就和他的阿尔弗雷德完蛋了,并且哪怕是现在,他也还是个自身难保的可怜家伙,他能怎样?
为索菲娅反抗?
现实吗?他有这个能力吗?
蚂蚁想要向大象表示愤怒,大象会理会吗?
……
聪明的索菲娅显然也察觉到了奥古斯都的黯然,可她不愿意将她的坏情绪传染给可怜的奥古斯都,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本该站起身来的奥古斯都竟然没有起身,即使他微笑,可他的微笑真的很不自然,他扬了扬手中文件,说,还有些工作必须处理,没有时间的。
索菲娅顿时感觉全身发冷。
隐隐感觉到的疏离感也很快变成清晰察觉到的疏离感。
她很想嘲讽反问奥古斯都,噢,变成了君士坦丁第一序列继承人的索菲娅就不是索菲娅啦?你这个该死的小魔鬼什么时候居然也会自卑啦?可她最终还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只是死死的盯着奥古斯都,那么坚强那么坚强的索菲娅突然就想要掉出眼泪。
但同样的,那么坚强那么坚强的她当然也不会允许她掉出眼泪,她甚至没有再要求奥古斯都,只是倔强而骄傲的说,那我在外面等你。
她转身。
坐在椅子上的奥古斯都逐渐漠然,但他终于还是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他便果然重新扭头面向了书桌,平静而稳定的拿起他书桌上的文件资料继续翻阅,像是依旧认真进行着他的工作。
只是没有人能够到他攥紧的拳头早已让他指节泛白。
……
书房外,漆黑而寒冷。
穿着华丽黑红相间公主裙的索菲娅沉默站在门边,月色凄冷,她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长发顺着她的肩膀流淌,她就像一座雕塑静静站着,静静等待,在夜幕的大背景下,孤单而柔弱。
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情,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奥古斯都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她才艰难笑了笑。
貌似是感觉惊讶的奥古斯都先是皱眉,你居然真的等在这里?然后他很无奈的又道,非得走走吗?
依然微笑的索菲娅固执点头。
奥古斯都只好苦笑答应。
他们走下城堡,安静走向城堡前的草坪。
她走在前,他走在后。
似乎中间只差一步的距离。
但犹如天堑,不可逾越。
“我出生在帝国庞大的君士坦丁家族,似乎从生下来伴随着我的,便只有赞美只有称颂,在许多人眼里,我是君士坦丁的公主殿下,我拥有这世间最高贵的血统也享受着这世间最璀璨的荣耀,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去拥有我想要的一切,起码很多人都这样认为,表面上我也确实应该是最幸福的一个。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奥古斯都,你曾经说我是双重人格,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样吗?是啊,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我告诉你,我7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于我父亲一场失败的阴谋当中,我知道这很正常,在所谓贵族的家庭避免不了,我不怨恨;可是我4岁那年,为了保证家族血统的纯正,我的父亲要求我为戴维生个孩子,哦对,你一定不知道戴维是我的哥哥,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哥哥,我肯定拒绝肯定反抗啊,于是那个可怜虫便被我灼瞎了双眼,再也不能我一眼。是不是觉得很恶心?抱歉,更恶心的是,戴维再也不能对我有任何幻想,可那天晚上我的父亲,对,就是我的父亲,君士坦丁目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佛罗多伯爵,摸进了我的房间,我不敢回想,也不敢回忆,如果没有弥撒,我想我应该早就死在了这个肮脏让人作呕的环境中了吧。”
“所有人都能够到我的荣光,但又有谁能够到我周围的肮脏?”
恶心?
简直是触目惊心。
奥古斯都面无表情,这才隐约明白当初独自在洛兰镇遭遇那件恶劣事情时,那么坚强的索菲娅为何一直颤抖。
再丰富的阅历也都不足以让他听到这样的事情依旧保持他的平静,他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他并没有说话。
索菲娅继续前行,踩着枯黄的乌头草,她的声音在这夜里格外平静。
“奥古斯都,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你,并不是因为你的那个平民计划,实际上经历过最肮脏的事情,我知道那是你为了生存而必须的残忍;我真正讨厌你是因为你对我毫无理由的警惕,毫无理由的厌烦,不过,后来就好了,当我到你在艰难处境中所做的一切,当我感受到你为伊丽莎白所付出的一切,真的,我会嫉妒呢,我真的嫉妒伊丽莎白能有像你这样哥哥……还记得那次弗朗西斯在洛兰针对你的埋伏吗?奥古斯都,那个时候我确实感觉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就一定是最安全的,真的。再后来,接触多了,更了解了,我竟然发现从前向来自己决定任何事情的我,已经慢慢习惯按照你的意图来做事情,感觉只要有你在,只要是你的决定,那就一定不会有问题,我甚至很享受这种什么事情都由你来决定的感觉。然后,就是你的野心,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了不起的,我从来不敢想象居然会有真的有人试图去改变现实这种事情,哪怕是帝国那些再优秀的继承人,也都不敢做出这样的尝试啊。”
“我似乎有些依赖你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怎么解释,是安全感?是依赖感?”
走在城堡前的草地上,走到草地那块黑色石碑前,索菲娅骤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向奥古斯都,她微笑说:“对了,你送我的那条象牙项链,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很喜欢?奥古斯都,那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礼物。”
可能是索菲娅说话节奏太快,话题突然跳转让奥古斯都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同样微笑,但却十分的不自然。
……
索菲娅像是没有感觉到奥古斯都的情绪,自顾自认真掰着她纤细的手指,她说:“那么危险那么艰难的环境你都不怕,你都能挣扎找到生机并且带领你的阿尔弗雷德越来越好,奥古斯都,你一定是最无畏的人吧,那么,哪怕我是君士坦丁的第一序列继承人,你都不应该畏惧啊。”
她紧紧盯着奥古斯都的眼睛,似乎是试图从那双眼睛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但很遗憾。
没有任何情绪流露的奥古斯都一句话都没有说。
索菲娅等了好久,然后她的声音终于低沉了下来,她低声说道:“奥古斯都,我就要走了呢。”
奥古斯都还是沉默。
她死死的咬着她的嘴唇,眼泪毫无征兆的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在冰冷的地面,她低头,轻轻道:“奥古斯都,我喜欢你呢。”
依旧沉默的奥古斯都就站在她的面前,但他终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夜色愈发浓重,奥古斯都的眼神也越发深邃。
……
第二天,没有人能够想到索菲娅殿下突然便决定了要离开,哪怕是她刚来的私人管家尼古拉斯都费解为何他的小姐头一天晚上说还要等几天,却在第二天便做出了要立刻离开的决定,甚至连她的行礼都不去整理,只是决定了要离开,便真的吩咐尼古拉斯去准备好马车。
就在阿尔弗雷德城堡前的草地上,始终带着微笑的尼古拉斯向奥古斯都这段时间对他小姐的照顾表示感谢,而另一边却是索菲娅努力微笑和伊丽莎白道别,她确实没有流露出任何她突然就要离开的原因,聪明的伊丽莎白也完全不会询问这个原因,于是简单的道别便也格外短暂。
她走的实在太突然,便很讽刺的构成,尊贵的君士坦丁小公主来到荒原的时候,没人欢迎没有盛大晚宴,而离开荒原也离开阿尔弗雷德城堡的时候,同样没人欢送没有盛大的送别宴。
她踏着满地的枯草离开。
然后,目送马车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伊丽莎白着她哥哥深沉的脸色,便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哥,既然心疼,为什么还要这样?”
心疼?
奥古斯都缓缓转身,低头,着胸膛,手掌在胸膛处做了一个斜着划下的动作,他喃喃道:“我时常都想把我的心剖出来,可是,我已经没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