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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众天之地井(下)(1 / 1)

只要新的空中陆地仍在向上攀升,陆地内部的众生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倘若说掺着烟尘的空气、发腐的尸体,从石隙间流出的浊水能叫人浑身不适、头皮发麻,那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天塌地陷就是要人性命的折磨。

只是为了找到藏匿其中的黑长老龙,叛逆的石中人系还在追加更多的人。他们从基础的八个中队扩展到十二个中队。和载弍猜测的相似,每个中队分为若干个两到三人组成的小队。一个个小队分散开来,一边砌筑临时的支撑,一边开探黑长老龙可能的所在。

石中人系深知到达长老龙这种怪物早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别说是被石头淹没,哪怕是一刀两断、烧却部分的躯体,残存的部分照样还能活动。只是地底深邃复杂,视野受限,石中人们的进度缓缓。为了互相沟通,他们约定使用哨子作为行动的指示音。

在载弍与顾川相会之前,第二中队的队长就吹响了一次集合哨,哨子的声音在隆隆震动的地底传出许远。队员闻声,便携带各自的绘图陆陆续续回到他的面前,向他做汇报。他一一做过交流,却发现少了一支两人小队。

队长吹响了第二次的集合哨,但那支两人小队仍未溯回。队长的面色一凛,队员们也开始躁动起来,互相攀谈。

“安静!”

队长制止了队员们的交头接耳,询问了方向上靠得近的小队,追溯了最后一次与失踪人员的见面形势,确定了失踪的大概范围后,便武装带队,前往调查。他们绕过岩层,穿破一面倾塌的石墙,一人放眼,就望见了黑暗中正在闪烁的晶管。

那是失踪者的发饰和多功能铲所发出的光芒。

“你们怎么一直没有反应?在这里躺着做什么,不怕死吗?”

队长恼怒地吼骂。

两人始终没有回答。

人们靠得更近了。队长低下头来,看到他们的身体已与人石合并、长到了一起。其中一个人的外衣被扒了下来,他们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但队长测了测呼吸,又翻过他们的手与脖子,判断道:

“没救了,有人杀了他们。”

他向后示意,对异龙有经验的石中人走向前来,掀开他们的眼皮,察看眼珠,又手击膝键与脊椎从脖颈开始向下排出的四个穴道,随后抬头汇报道:

“是心灵语。”

能直接致死的心灵语必定是借由引发强烈的思维失调而达成的。任何强烈的思维失调都与大脑各功能区的失准相关,换而言之,心灵语杀人仍会在身体各部出现一些不明显的症状——譬如眼珠外翻,身体苍白虚汗,部分神经反射的继续运行等。

队长若有所思,吩咐众人收尸,自己则回到地底入口处,匆匆将情况汇报给他们的指挥官。

指挥官转过头来,身子仍在一片黑暗里,眼中闪着急迫的光:

“这件事可以稍后处置,关键在于有那头龙的线索吗?”

队长不认为这是黑长老龙的所作所为,但他有些退缩了,便眼珠一转,哄骗地回复道:

“我想这两位队员的受损正出自于它的手法。”

“那就循着线索去找。”

“但若是和它无关呢?”

队长退一步说道:

“譬如,我听闻有个会心灵语的刺客被那头龙活捉了,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怪东西被长老带出来了。平叛军方面有什么主张吗?”

当时,领头者,也就是这场搜索的指挥官就站在天窗的下面。天窗延伸出来的小路通往顶上黑暗深邃的洞口。在他的身后,这支大队布有临时的置物处,专门的博物学者正在鉴定和校准石中人们从地底发现的各类物事。这些物事一旦鉴定成功,且有作用,会直接被投入到搜寻工作的需要中。

指挥官平静地注目队长,冷淡地说:

“格杀勿论。”

队长知道指挥官不想再说别的话了。

与此同时,狮子与年轻人在地底钻凿前进,弥漫着药水和烟尘的空气浑浊到让顾川感到窒息。远方传来的哨声,则叫人思虑。

年轻人的胸部腹部都隐隐作疼,他咳嗽了好几声,这让载弍担忧。

载弍问他:

“你还好吗?”

他说:

“不碍事。”

说完,年轻人的手里伸出绌流,在岩石上削出一个洞口,随后连续击凿,发出一连串砰砰的响声。载弍这才发现年轻人身上的鲜血来自于这异端的嵌入物,而不是单纯的手与石头发生摩擦所造出的声响。

能走的路都是有限的。大多的路是被堵住的。但为了节省体力,他们交换了彼此所知的信息,尽量思考了一条最简最快的途径。

顾川用绌流削出了一个小洞,便从已经合拢的中央术室中往外到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原先可能是一连串并排的房间,墙体四横八斜,但多多少少留了不少缝隙。人缩缩身子也就能从中爬过。

载弍的思虑很多。他有些想问那颗蛋的事,但看顾川严肃沉闷的面色,就知道这事不好问。他也有点想问顾川身上发生的许多细节性的情况,但他觉得这人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可能也不甚清楚。

两人开始沉默,便是一路沉默。

直到了临头,一道光线从墙缝里穿出。年轻人从石隙里看到岩层的另一头有正在探索的石中人,便转过头问载弍:

“你来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人的吗?他们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我们的路被堵住了。”

说完,他咳了几声,灰石簌簌而动。

载弍急急忙忙地回答了,先是说他在外面时就见到两波石中人的对峙,接着就开始说他进来时,一系的石中人远离,另一系的石中人则已涌入这片废墟里,应是在找黑长老龙。

顾川思忖片刻,说:

“那事情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这群石中人应该是在布紫前线被叛军策反,然后接受使命,选择自杀,也可能是死于战场,以集体的形式回到地井附近,并用你说的使陆地飞升的方法阴了黑长老龙和未反乱的普通石中人。”

载弍道:

“按这来龙去脉,石中人是否有很高概率,和蛇所率领的叛军乃是一道的?”

“布紫及附近诸省,应有两派长老龙麾下的队伍群集响应,一者是我面见过的长老龙天衡,另一位按照我的听闻,可能是叫做天诛。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汇合到一起的。”

载弍回忆道:

“你前往悬圃后,蛇跑了许多地方,与邻近诸省的叛军都有接触。其中有许多条为首的异龙,也许其中就有天诛的队伍。”

说到这里的时候,岩层颤动,灰尘带着碎屑从天飞洒,落到两人的身上。两人稍微退后,载弍又说: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凭着过去的友谊,和他们做交流,好让我们从容出去。”

载弍为蛇做过一段时间的事情,多少有些人知道。不过载弍后来叛逃,知道的人若是知道得更多,就未必会正眼相待。

但顾川是受天衡另眼相待,也是受命刺杀了黑长老龙的人。蛇与天衡的交代作为机密未必有多少人晓得,可他的画像曾被登上悬圃全城,就算是石中人也该知道这是令黑长老龙身体断裂的异乡人刺客。

年轻人点了点头,低声道:

“可以一试。”

但要挑个宽阔的、有出路的地方。

载弍把那件从石中人身上剥下来的脏物衣服藏在倒塌的废墟里,彻底裸露自己的身形。不过齿轮人本身的防御能力就远远超越了肉做的人。

石中人到处都是。这群人探索的方法亦慎密,每走出数十米,每逢一个弯道,就要设置标记、障碍、支撑。

流亡客们藏在黑暗里,很快选定了他们的接触目标。

那是地里罕见的一条两人宽的巷道,原来可能是地井建筑群里的大走廊,但障碍物很多。废墟里各种各样的材料不少,顾川找了一张纸片用琼丘语写道:

“我是被天败抓住的刺客,现在受了伤,你们能帮帮我们吗?”

随后将纸片粘在石头上,扔到前方正在探索的队伍人员的脚下。

探索人员的脚被石头一碰,自然察觉,四五个人身上手中十几束晶光转移,照亮了石头上的文字。这几个人便窃窃地讨论起来,其中一人温和地喊道:

“是刺杀了黑长老龙的那位刺客吗?你还活着吗?我们也听说你被黑长老龙抓住了,快出来吧,我们会帮助你的。”

“是我。”

四散的晶光立刻集中在发出声音的地点。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衬着晶管的白光,现出了自己挺直的身影。他身上披着的狮毛在光下像是没有光泽的黄金。探索队员们好一会儿才看到密集的鬃毛间有一个端庄得多的人的脑袋。那看上去可以砍下来的脑袋露出了一个叫他们感到可爱的笑。

“哇!”

此前说话的石中人大声地喊叫了。

“你怎么披着一头动物的皮呀?”

他们拎着多功能铲走近了。

顾川说:

“我被黑长老龙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原来的衣服坏了,就找了件……”

说着,年轻人的话停住了。

接近的石中人的神色不是好奇,不是友爱,也不是质疑。他们微微外突的眼球闪着一种兴奋的、血腥的情感。最前面的那个人用拿枪的方式拿着铲子,他望着顾川,粗野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顾川嗅到了一种眩晕般的狂热的意味。

按照他和载弍的推测,这群人里颇有一些是从布紫归来的,是在布紫极可能是激烈到血流漂杵的战场上归来的。在那个环境里,他们一定数度面临死亡,然后亲手执行了许多人的逝去,见过许多的鲜血。

接着就是让人飘飘然的愉快的奖赏。

顾川退了一步。

那边的人就低沉地说:

“你怎么后退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年轻人说:

“你们为什么要拿着武器呀?”

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说道:

“因为上面下了令。”

人造的光亮终究不是永恒的太阳,彼此的面庞都隐于一片灰暗里。

年轻人就说:

“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可以放下武器吗?我有点害怕。”

“这不行呀……勇敢的刺客。我们也害怕你。”

其中一个人说,其他的人闻言,就愉快地大笑,互相应和起来。和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某种可怖的新生的秩序。

年轻人没有犹豫,叫上载弍,拔腿就跑。

探索队们无情地追了上来。

其中有个人大喊道:

“指挥官说格杀勿论。”

载弍和少年人靠着各自卓越的运动能力前后踏上一堵倾斜在狭窄空间中的墙,两人低着脑袋一路飞奔。

跨过斜墙后,载弍往后射出自己的机械手,与顶上一块岩石发生碰撞。岩石本就在受力拉扯的边缘,一旦受力便砰然坠落,压断了道路,引起连锁式的倒塌。

两人不敢停留,小心翼翼地在狭小的世界里寻觅。

载弍不解地问: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不准备放过我们的?”

“因为士兵有两种道德。”顾川急促地喘气,体内空虚地感觉始终不见停止,“一种是他们自己的和平时代的道德,分辨好人,打败坏人……另一种……另一种叫他们别用自己的道德做考虑,他们只需要服从长官的命令,因此,他们做什么都是被需要的。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平凡朴素的感情……只有一种,一种得到了许可的、可以建功立业般的狂喜……”

这种感情让想要与他们接触的年轻人感到恐惧。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方是一条死路,需要从黑压压的岩石里开辟出一条路来。两人正在琢磨位置,岩层的隆隆声里混进了拨土的与岩石破碎的声音。载弍听到这声音,像是被打了一下,立刻转过眼睛,发觉了一个他们原先视野盲区的缝隙小洞。

里面有一个黑影正向他们飞扑而起。等到玻璃眼的光线找到影子身上时,载弍看清楚那是先前追踪他的猼(bó)诞兽。

“小心!”

载弍挡在顾川的面前,双手横在身前。猼诞兽一口咬在它金属的手臂上。齿轮人的手臂上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而猼诞兽的门牙则崩断了两颗,嘴巴里流出了泛绿色的血。载弍猛力甩手,猼诞兽发出一声悲鸣后,撞到了岩石上。

“别让它出声。”

年轻人着急,载弍连忙向前弹出自己的手臂。

但猼诞兽在死前已经大声地向外吼叫起来。

流亡者们听到隔着墙的石中人喊道:

“就在这里!”

阴森的地底像是幽冥的死亡世界。他们隔着岩石与土层看不清他们的身周,只听到一声接一声集结的哨响。哨声穿过土石结构的缝隙,另一头猼诞兽沿着它的同伴刨出来的小洞,走入了两人所在的狭窄空间。

这头家犬没有着急地扑击敌人,而是绕着流亡客来到它的同类边上,发出哀嚎。

载弍举手作刀往它的身上砸去。猼诞兽灵敏旁跳,显出它受过的敏捷训练,爪子踩在有斜度的岩石上,接着跃起,欲从载弍的头顶滑过。

顾川抓住时机,举起左手,手里绌流破开血肉,往上伸去,划开了这只猼诞兽的腹部。猼诞兽体内的脏器、肠子连着绿色的血液,从腹部的创口里漏出。而它的身体则继续惯性前倾,直撞到另一面的墙上。

可这不算完,第三头和第四头的猼诞兽已经探过小洞。

载弍一拳头砸碎上方岩层。下坠的石头,把第三头猼诞兽的身体淹在其中。

顾川则挖出一条小路来,这条小路通往了另一边的三角空间。他说:

“走。”

两人一起向前。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吹来了一阵熏风。紧接着是胡乱砸来的碎石,然后一瞬间,一声轰然爆破的巨响,两人应声趴下。

等到他再度站起的时候,爆破的大风已吹飞了小小的阻塞,晶管的光线穿过他们身体的周遭,直射到另一边的墙上,接着在墙上留下流亡者的影子。

“想活,就站住!”

光来的地方,石中人们举着不同的武器,对准了流亡者们。流亡者们刚刚假模假样地举起手来,一闪一闪的弹光就划破了黑暗。

流亡者们的四个拳头击中上方的岩壳。岩壳顺势崩落,吞没了暗器的呼啸声。载弍和顾川抬头,看到顶上露出了一条宽度不足两尺的小缝。

这是陆地飞升时形成的纵向缝隙,正是一条天赐逃路。两人毫不犹豫,当场踏起岩石,如攀悬崖而走起。缝隙极窄,他们胸前胸后都紧贴岩石两面,好在这地方重力变化莫测,两人受重不多,踩墙也轻易,这才算勉强逃脱这波追兵。

可是顺墙而上后,他们也彻底迷失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地的重力只朝着其重心,他们凭着重力的强弱倒也能勉强分辨离重心的远近。但岩层深厚,想要击穿自不理想,各种各样的缝隙也难寻找,能走的路径便多是石中人系开凿出来的探索小道。这些小道的尽头自然也都是石中人系临时的地下驻扎点。

于是流亡者们没走几步,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岩隙拐角处射出十几束灯光,灯光照亮了石中人布置的土石支撑。

他们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急忙后退。而灯光一闪,随着几声犬吠,前后都跑出一条猼诞兽。

齿轮人几乎无味,因此难以记住。但猼诞兽死尸的味道、年轻人的味道和年轻人手心渗出的血是好记住的。

猼诞兽龇牙咧嘴。

猼诞兽的身后,是下探的石中人和两位石中人的队长。队长吹响了进攻哨。

“指挥官去了另一面,没有别的指令,按原指令行事,格杀勿论。现在一切情况都不能有错。”

年轻人听见了箭矢穿过风气的声音。他侧头避开箭矢,一缕头发飘然而下。他呼出一口气,忍着自己反胃的痛苦,说:

“没办法了。”

队长以为是他在说他们没办法了,只道是:

“束手就擒吧,可怜人。”

猼诞兽迎面扑去,谁知少年人当场从手心抽出那非铜非铁的妖星陨物,将猼诞兽的躯体一刀两断。队长才知道这两人说的没办法是“必须要动武”的意思。

但石中人们更加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对于黑长老龙,他们早有详细的准备。而应对黑长老龙的方案里,自然也有可以顺便针对到两个异族人的。

当时就有人用一吹管吹气。这气体融入空气中,无形无色。只是载弍眼尖,只见这气体顺着空气流动,流入猼诞兽的绿色血液里,于是绿血液仿佛蒸发似的,冒出缕缕有形有色的绿色烟气来。

载弍不用吸气,但顾川需要。

年轻人不慎吸入一口,脑壳就轰隆隆地开始发麻。他的瞳孔神经性地收缩,而胃部一阵翻滚,他开始干呕,然后就把刚才吃下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原本正要对外说出的心灵语,忽然仿佛忘了词,怎么也讲不明白了。

这是一种神经毒气,会抑制脑部神经冲动的传导,是人系用来无效化心灵语的诸多手段之一。

士兵们知道神经毒气已经起了作用,便再无忧虑,砰砰响起齐射之声。载弍心急如焚,正要全力反击。顾川摇摇晃晃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勉力说道:

“突围,远离,不要正面冲突。”

载弍再不犹豫,先是把年轻人抱起背在身上,随后胸前伸出十几支机械臂,每一根机械臂都顶在石头上。于是载弍腾空借力,自在挪移自己的身体,同时猪突猛进,一头撞向阻在前方的士兵。那士兵胸腹骨盆被这一撞几乎崩裂,脑袋一歪,就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流亡客们杀出一条路子,匆忙向外跑去,惊起其他正在挖掘作业的石中人的回眸。

领头的队长杀昏了脑袋,不作考虑地大吼一声:

“追!”

逃脱战顿时变成了一场可怖的追击战。

黑压压的地底叫人心生恐怖。

流亡者们慌不择路,已是困境之兽。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追兵。他们一路兜兜转转,而大地同样在倾覆变化,路之生路,路之合路以及路的消失,叫一切现状变幻莫测。石中人的喊叫声,与石头的倒塌声混在一起,淹没了伤员的呻吟。

“可要逃到哪里去?”

载弍不能确认。

他的体力也在飞速地消耗着。但那时载弍不关心自己。他更关心身后飞来的流火。这些热辣辣的呼啸声,让他对背上的少年人的现状心惊胆战。

少年人说:

“不用担心我,去你觉得能逃走的地方。”

载弍一言不发,专注于读取周边一切的动静。

飞溅的血与扬起的沙石,污染了探索客高洁的狮皮与金属的骨骼。偶然大地的倒塌,便叫活的人与已经死了的尸体一起被盖在石头土壤的深处。

他们飞过断谷,走过小路,如箭般前冲,但遇上严阵以待的敌人,又要被迫折转,改变冲势,向上攀及石中悬崖,向下随地一同塌陷,一路千回百转。没几时,大地更加合拢,能走的路就更少,几乎全是石中人系布置的临时支撑,载弍勉力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避开缝隙里石中人的窥视一路向前。

结果,背着少年人的狮子,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地井的面前。

载弍的脚步停住了。

地井仍依旧,也占据了如今的地下建筑群中最为广大的一片空挡与面积。石头与石头发出剧烈的摩擦声,说明新生的陆地仍在遵循地井的轨迹向上猛冲。

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背上,对着地井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说:

“你也有印象,是吗?”

小齿轮机没有办法做出回答,只是叫得更加激烈。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猼诞兽发出一声吼叫,载弍猛地转头,一道闪着光的暗箭横空飞来,接着就是连绵的火药穿破空间的声音。

载弍翻身,把肉做的人护在自己的身下,同时在地上向后翻滚,躲到地井石柱的另一侧。他的背部则切切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发出破裂般的响声。

暗箭击中了载弍胸口处的荒冢集。那被他带来的玻璃书,落到地上,撞上天柱。暗箭则被弹反,飞到一边。飘起的难闻的烟气冲人心肺,无声的漆黑中闪着死亡的光。

被护在身下的少年人不安地侧目,他看到那暗箭的材质是天青金髓。

不会发生任何形变的、完全异常的金属。无需加工,因为任何加工都改变不了它的形状,也不会有任何装饰,因为在用作武器的过程中,所有的装饰都会燃烧殆尽,只有天青金髓永远的不变。

“你现在怎么样?载弍。”

他急切地叫了一声。

齿轮人没有出声,而是沉默了。这种沉默,让少年人心惊胆战。

那时候,昏暗的地底世界抑郁到可怕。被斗争扬起的尘土毁灭了一切原有的庄严与美丽,好似在宣告文明的世界已然不再。

少年人那时在想倘若载弍也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做。

幸运的是,只一会儿,载弍就如往常地说道:

“肉做的人的武器仅止于此罢了。我没有事,不用担心。只是之后,需要安定的场景维护。”

披着狮子的年轻人掀过载弍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靠着石柱的掩护,一脚揣在扑来的猼诞兽的腹部,将其踢飞。猼诞兽的口水混着吐出来的血喷在狮子的皮上。他忍着体内撕裂般的苦楚,捡起那天然呈现流形的天青金髓,说:

“我已经恢复一点了,接下来,我可以独立行动。你不用照顾我。”

载弍同样站立起来,他匆忙地向地面伸手,捡起那一本被打飞的荒冢集。他用自己金属的躯体擦了擦荒冢集,然后把荒冢集紧紧地抱在怀中。纵然身处绝境,他依旧感到无比的安心。这是他与他的种族最后的联系。

接着,他就开始检查荒冢集。挨了暗箭的荒冢集没有多少的损伤,他用玻璃眼的光一照,数不清的小字就同步映射在地井岩石的表面。

这是玻璃书的机制。这些小字便是荒冢集用齿轮人语言书写的是齿轮人的历史。

“不要分心。”

年轻人靠在石柱的后头,借着石壁的掩护,专注地盯着那群石中人的行动。他看到他们解开了一个包裹,取出了一种袋子般的东西,向他们投来了。

年轻人拽着失神的载弍往一侧翻滚。狭小的通道里同时炸起通红的火光,好似太阳要从地下二度升起。原本地里就有的草根与一些残留的木制碎片在散落的弹片间被点着,熊熊地烧起。周遭的空间受到火光的冲击,地井表面的凝固的岩屑纷纷剥落,露出其透明的接近于玻璃的真容。

载弍浑然感受不到害怕,只着迷一般地望向地井。他的双手盖在地井的表面,玻璃眼睛同样紧紧贴在了透明的晶体上,与其发生细微的摩擦。

他越来越笃信自己先前所见的漂流的光绝不是幻觉。

而当玻璃眼的光明落在地井的一侧上时。原本玻璃上看不清楚的小字就映射到了地井的那一头,形成可以的文字。这种机理,顾川知道,不是任何别的,就是玻璃书、也就是荒冢集和齿轮人独有的记录知识的技术。

但这些文字,载弍和顾川都读不懂,这好似是某种齿轮人语言的更复杂的变形,有其新的语法和书写的机理。

“这,这是……”

载弍看清楚了一连串数字。数字的变形很小,因此他看得出来这串数字是在荒冢集上曾出现过的一个时间点。这时间点诞生于永恒钟的计时,为的是准确定时地描述齿轮人的历史。

接着,他就在第二行发现了第二串的数字。这第二串数字中涉及了几个变形的字母,但依旧可以与荒冢集的记述对应。

换而言之,上面所刻录的或许也不是别的,而就是荒冢集的内容。

两者一一映射。

也就是说,他可以用荒冢集的内容反过来破译地井上的文字。

只是这时,大地猛然摇动一下,飞升的陆地持续地擦过地井。地井裸露的表面迅速消失在地底的深处。而面没有被剥开的一截落到了载弍的面前。载弍一拳头敲在岩石上。岩石崩裂,玻璃的表面照旧被照出许多的小字来。

“我没有看错。这定是、一定是……”

他说不出来。

是少年人说出的口:

“齿轮人的建筑,是吗?”

载弍转过了头。

他看到年轻人的目光一片沉着,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迷茫,只凭着一种非凡的直率简单地揭破了载弍原先没有勇气道出的事实。这种坦诚的语气,让载弍恍然间想起了过去的博物导师。这狮子头的齿轮人为自己在伟大发现面前的犹豫不决感到了羞耻。

他念头急转,却仍不能坚定,他说:

“可能是的。”

包裹地井的岩壳泥土不停下陷,滚滚的洪流里带着许多糜烂的花瓣与草叶。那是些依靠自然的阳光和雨露曾在地井的高空开放的小花,如今已在大地的起飞摩擦中零落尽了。

“假设这是事实,能为我们做什么吗?”

站立着的少年人沉着地问。

载弍一边摩擦地井表面的岩壳,一边说:

“我曾经坐过这地井……它是某种升降的装置。”

“那就好。”

少年人放下心了。

“你认真地钻研地井这一装置,我挡在这里。”

他并不指望载弍能得到些什么,但他想载弍已经做得够多了,应该多做点他想做的事情。

他把绌流完全抽出自己的手臂,手指握在绌流末端长老龙的结石上。

石中人们并不靠近他,只远远地躲在暗处,向内射击发箭。

年轻人的反应能力过人,但也不可能一一拦截,他只向上打破岩石,故技重施,造出一整片倾塌,以孤立环境。

只是地井附近的建筑结构抗压抗击打能力皆是惊人,而石中人系目睹他的作为便又向里扔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来。

这块石头刚一落地,即在黑暗中爆出绝大的闪光,晃得顾川不得不闭上双眼。古怪的生理性的刺激叫眼皮底下的眼睛都一个哆嗦,接着就是忍不住的眼泪淌出双目。而石中人系只是将插在头上的晶管横在眼前,便能滤去多余光线。随后,几个自负灵敏的石中人便持刺刀走向前去,尖锐的前端,已触到了年轻人的身子。

“停下。”

严肃的年轻的女声响起,石中人的手也不敢马上向前。

“客人,这两人危险,可不是现在你可以随意插手的。照旧。”

队长刚刚说完,准备吹指令哨。那位他口中的客人便持刺刀在他的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划过。这队长张大嘴巴,捂着自己的伤口,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了,愣着眼神望着来客,直直地摔倒在岩石上了。

这番变故,惊诧了所有的石中人。

年轻人退后一步,伸出双手挡在眼前,从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了那位客人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人。

“初云……”

少女侧过头来,冲着年轻人微笑了。

她轻巧不可思议地起身,就像当初第一次救出年轻人一样,飞跃数米,横过半空,盈盈如空中飘过的蝴蝶。落下的时候,手里的刺刀,轻松地挑开石中人紧逼年轻人的武器。金属的刀刃撞击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接着初云落地,她说:

“对不起……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等我好一会儿呢?”

光芒逐渐消失在长久的黑暗里。顾川愣愣地看着初云,说:

“没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来了就好。”

初云后撤几步,两句话便说清楚了起因后果:

“异龙们视我为天人导师,因此在龙战舰撞击死或生号的当时匆匆带走了我。现在,我便是以悬圃叛军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她抛来从异龙取得的随身药物,少年人接到手里,取出一卷纱布绷带来给自己做了临时的包扎。他说:

“原来如此,是聪明的做法。”

士兵们连忙后退,已死的队长让石中人系震怒。他们从各个方向围住了地井,有人更是往里面再度投来了火药。

初云立在那里,平静以视,然后在火药飞到身前的一瞬,她以不可思议的敏锐将其拍了回去。

石中人系俄而大乱。但只片刻,顾川便见着形似朝老缠线守卫的人居然接住了初云回抛的炸药,将其扔到地面上。

于是又一瞬轰然闪光,卷起可怖的烟尘,火焰漂浮在空中,久久未散,好似绽放了的红花。几度交锋下来,狭小的空间内已被尘土吹满,当时的少年人几不能呼吸。初云左右四顾,挡住周围射来的所有流矢。

“已经想好了逃出去的方法吗?还是一路杀出去?”

她问。

后者对于初云来说,也许可以吧?

她无法确定。

少年人没有开口,是载弍说话了:

“有,当然有!”

那时的地井在散发光芒。

载弍没有猜错,这就是,这就是与解答城里那直达导师永眠之地的地井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破译了那种新的语言,接着就匆匆忙忙按照新的语言在地井的墙壁上写就京垓曾经写过的口令。

于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

“成功了!”

载弍惊喜地大叫道,随后他便疑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成功……?”

他无法理解这一件事情,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膝盖一软,居然跪倒了地上。一种黑暗的设想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噩梦里。

而这噩梦正是他作为精神病齿轮人所得到的报偿。

但这一下子,失去了信号,那轰轰隆隆仿佛是从地下冲来的某个东西便停留在之前载弍触摸的玻璃前。而那片玻璃,已经随着陆地的上升,飞过了陆地,沉入下方的空中。

初云击碎了岩壳,少年人催促着载弍再度将手覆盖在其上。

于是穿过了世界的三人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解答城里,齿轮人们擅用的厢室。里面有个小桌子,桌子两边各有长椅,长椅所靠的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空白的花。

厢室内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但如果强挤,可以挤第三个人。

厢室与陆地同步,沿着地井在向上飞驰。地井边缘已然打开,岩壳如不能依附大地的冰雪般吹落了。

“走!”

少年人推着恍惚的载弍进了门。

载弍坐到了一边,接着少年人就在另一边向初云伸出了手。

初云握住了年轻人的手。

那时候,石中人们为现状所迷。急于为同伴复仇的队长已经红了眼,他一边吹大声的哨,一边大叫道:

“别让他们跑了!去取大荒落来!”

石中人们开始往厢室射箭,箭矢与原始的火药击打在地井屹立百万代的玻璃上。初云低过头,往外飞掷刺刀。刺刀斜斜地插入一个石中人的脑袋,刺爆了这人的双眼。

接着厢门闭拢,地井合一。

他们再不见石中人的追击,只能从透明玻璃的边缘看到石中人们消失在厚厚的岩壳之下。而转瞬,岩壳则消失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

沿附地井的岩壳一路破碎。

载弍在那时几乎分不清自己的记忆与自己所面临的现实。他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这是往上升的……为什么?”

他原以为这会是往下降,直降到地面上,好让他们脱离。

少年人着急地问:

“说清楚一点,什么是往上升?”

地井岩石表壳的破碎,在空中飞洒,像是濛濛的细雨。天色急遽地开始变暗,由于穿过了色调的霓虹,好似是从海洋光明的表层沉入了海洋无光的深处。

灰白的天畔呀,太阳已然远去,而悬圃的群陆犹如深海的游鱼跃入了众人的眼帘。

立于琼丘顶端的悬圃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凡间的纷争所困扰,只见玻璃晶管沿着悬索,摇曳着绚烂迷蒙的灯光。那时,正值雨后。悬圃的建筑忧郁而凄凉。

载弍望着窗外转眼即逝的一切,他说道:

“当初,我曾做过类似的垂直升降的透明的井。那时,那是,京垓带着我和秭进,为的是抵达地底的极深处,也就是形质界面的领域。它是往下的……它不该是往上的……”

“形质界面是什么?”

载弍颤抖着说:

“齿轮人的世界问题,将地底分为三个界面。第一是形成界面,用琼丘的术语,就是、就是地母层。接着,是形体界面。所谓的形体界面物体还能够保持自身的形状的最低界面。超过此界面者,物质会失去自身的形状……就像是冰块融为水,金属化为金水一样……接着,再接下来,便是、形质界面。物质将彻底解离,失去一切性质,然后……融化于能够融解一切的物质大海之中。”

年轻人想了起来。

这是秭圆和他说过的话。

齿轮人曾经向下挖掘,挖到地底的极深处,从而遇见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

厢室还在地井中向上,即将彻底地脱离悬圃。

那时的天空无限的幽邃苍暗,明明地井的四壁绝对透明,却死活什么都见不到。他们只能向下望去,发觉曾经身处过的琼丘世界,正在变成一连串的发光的点、线、面等无数简单到极点的几何,还有遥远地方,他们曾经身处过的布紫以北的幽冥,发着袅袅的贯穿了世界的云气。

冷冷的太阳处在人间的一角,变得无比的昏暗。

但就在这时,厢室猛地一颤,是这地井已经抵达了顶点。

这个位置处在远远高于悬圃的半空之中,地井的厢室就在这里不得寸进,犹如已抵达了人力的极限。

载弍惊觉到了什么似的在室内发狂地寻觅。

顾川也随之一同寻觅起来。

只是厢室内似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只有桌子,椅子还有两幅空白的画。这厢室久与外界隔阂,甚至没有任何的烟尘。

直到年轻人把头探下桌子下面,他把目光对准桌底,才见到了唯一一句的线索。

那是古老的过去,制作这张桌子的最后的孤独的动物所留下的话语。

上面用变形了的齿轮人语言写着:

音乐与语言都会在时间中无限地行进,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纵然时间为人们之所共有,但人们立在世上,仿佛各处于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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