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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无尽(1 / 1)

不是世界的尽头,也非是世界的顶峰,而是一个永无止尽的世界。

船火飘荡在连绵的云野里,就像是星星挂在高高的天际上。就像过来时一样,天空的颜色和大地的颜色都是灰暗的云色。

对此,凭窗远望的探索客也会感到倦累。

他在吃饭前,又数了数仓库里的食物。数完,他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跳的太阳穴,开始呢喃之后旅程的食物安排。

齿轮人的船里能给人吃又不是必须的工业用品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由于需求者甚少,只有两个人,算上偶尔吃点的蛋蛋先生,那或许可以算是极多的。

可全部一切的极多都架不住即将迎来的可怕的漂流。从出发到穿越云带所走过的全部的路程,在如今都变成了整个旅行诗篇的第一阙小诗。而幽冥的贫瘠,使得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没有任何补给的概率无疑依旧在最高值。

之前数天,初云运用她新学到的中学数学,在食物方面按照两条云带的长度给出了一个完整的计算,其中就包括了整艘船具有的人类可食用食物总量,与两人每天摄入额度。

“但这个估计的预设条件还是我的乐观导致的。”少年人想道,“既然第二条云带已经明明白白出现,就必须要进一步调低预期,我们应该按三条或者更多云带进行估计……更进一步地节约。”

唯一值得幸运的事情是,齿轮人水循环在正常运行。

少年人还记得他小时候在地球上的某个研究声称人不摄入任何水分只能活三天,而不吃别的东西,只喝水,也能活七天。

“那说明能喝水喝得饱饱的我们,其实可以将时间再宽限永恒钟的四至五个读数来考虑?”

顾川握着水杯,边想,边喝了口水。水经过了反复的齿轮人手段的过滤,味道偏苦。

他抬起头,对载弍说:

“情况还好,都在控制之中。”

载弍投给他一个怀疑的目光。

在探索客们新的认识中,他们将广阔无垠的幽冥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叫做云野,一个叫做云带。

云野就是没有云的略微明亮、能见度比较高的部分。而云带便是他们刚刚穿过的由最浓密的云组成的比塔状云更加庞伟的巨大墙壁般的物质实体。

云野与云带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一向可能是风向。云带的风稳定而一致,云野的风则紊乱。

而云野与云带的云尽管有浓薄之分,但都见不到天上的月亮或太阳。

没有天体的世界压抑得像一片深海。

复归云野在载弍的判断中只是件小事,不值得提前叫醒两个正在休息的同伴。但很快就有一件大事,是载弍认为必须要集中商量的——

梦生水母的走向有异。

这群泡泡般的生灵在它们穿出云带之后,便不再直直地往南方行进。而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探索客们其实靠客观世界的观察无法确定梦生水母是否改变了它们的方向。

这群水母在身体的构造中几乎没有前后之分,至于上下左右也都几乎是一样的。它们运动最大的特征是水体的摇动,要是它们绕了一个大弯,瞬时的转向很慢很慢。那这动作在黑暗中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原本探索客们记录了水母群的分布,但水母群的分布瞬息万变,围绕着中央水母不停前后摆动,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打算。

至于遥远的弧光中的云的轮廓,由于他们无法确认是云在动还是水母在动,自然就更不足以作为某种依据。

他们发现的依据在于,指南针的方向偏斜了。

偏斜的角度还很大。

尽管他们没有察觉水母的运动是否有那么激烈,但出大火所在的云带后,指南针确凿无误地指向了右上方。

“这是否说明它们正在左转并偏下了?”

齿轮机助手报警后,载弍连忙召集了探索客们。

顾川说:

“恐怕是的,我们要按照原计划脱离水母群。刚巧前方有一个塔状大云足以承载我们的落下,到时候,我们就用射光穿破水母,强行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那水母会怎么样?”

初云问。

载弍说:

“射光的威力可大可小,不过就这群水母的能力,至少会有百分之二十的体液被直接蒸发。依据生物常识,吞下本船的水母与射光前头的水母是死定了。”

死亡的意味让顾川的精神集中了点。

“我们可能需要想想,会有其他的物理后果吗?比如说射光应该不会造成塔状云的波动吧?”

“射光与塔状云的影响有齿轮人过去的实验依据,不必过多担心。”

载弍摇了摇头,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但有一点可能值得一说。”

“什么?”

顾川问。

“现在我们知道,尽管幽冥看上去荒芜,但其实是颇居住着一些能说话的居民的。除却无趾人这些人系外,还有类似影子、或者那种寄生虫的物种。”

听到能说话这个词,正在车一张天下无敌的法师卡好打穿疯狂法师的地下城的蛋蛋先生抬起了头。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则在这时抛下了一颗少年人做的六面骰子,发出一阵机械的怪声,催促蛋蛋先生要在地图上移动它的角色了。

那边桌上的载弍继续说道:

“到时候,由于水母和水体也在动,我们很难确凿掌握射光的方向,这样,射光贯穿前方的时候,可能会伤及‘鹰状云’中可能存在的居民,就算不伤及,原本想要依靠水母离开鹰状云的居民,也是不可能遂愿了。”

鹰状云,就是他们前方,水母即将飞向的巨型云类。

它的形状有些像是巨大的竖直站立的老鹰,整个大云显得纤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中央是最大的,两旁同样发端于底下却分叉,向着两边延展去的小云,看上去像是老鹰的翅膀,所以探索客将这个塔云称为鹰状云。

顾川起身走步,直到窗前,靠探照灯的灯光远眺那巨大的云类。连接天地的巨云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

他说:

“假如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没选择。”

不按照指南针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迷失在幽冥。

载弍摇了摇头:

“不对,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向载弍,问他:

“什么选择?”

狮子答道:

“随着水母一起回去。”

“回去,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载弍说,“你们不必冒死亡的险。”

他说完的时候,船里的气氛变得很怪。

小齿轮机忽然不敢说话了。它捡起它抛下来的骰子,骰子正上方是一。而水煮蛋缩了缩脑袋。

“从这里原路返回,你们顶多苦一点,但不至于饿死。回家的路永远看得清楚有多长,不必有多少风险。”载弍说,“但继续往前走的路,对你们来说,是一条无边的苦海,是未知的,不知道有多长、又有多遥远的,可怕的路。”

狮子原以为会听到少年人激烈的反驳,他已经想好了他要说的劝诫的台词,但他却听到顾川反问:

“你能接受吗?你是从你们种族的城市里逃出来的人。”

载弍以为这是他松动了,就说:

“我没什么可怕的,我不回去解答城,但不代表我会永远地离开大荒……”

“返航的话,是要在大荒重新搜集物资,重新来吗?这样会消耗多少时间呢?”少年人又问。

载弍刚想说话,却听到少年人自己回答了自己:

“很难估计,因为我们完全不清楚齿轮人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情况的。不过我想,京垓与秭进无法像原来的你们的导师说服得了那么多的齿轮人,并把他们整合在一起以回答一个世界问题。我们只得自己收集巨量的物资,重新对这庞大的船体进行一次维护。”

而且,他们顶多回到大荒为止。

到了不可跨越的群山中,就要再度面临天镜和落日城的追击与折磨。

“抛却这些不管,回归的路上依旧有难以评估的危险……恐怕这时间是无限漫长的。而到了重整完毕,我们可能走到第二或第三条云带,就用掉了又一半的资源——假设我们真能收集那么多的资源的话——就又要节约剩下的一半或更少,选择回归……这就是未知的意义。”

“旅程是不能着急的。”

载弍急切地说。

“确实如此,旅程是急不得的,总要走很久……但因为走得久,反倒证明了它的真,要是它又小又轻易,那肯定早就被人拿到手中,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少年人露出了微笑。

“可是!”

狮子头齿轮人拍桌而起了。

但少年人专注地看向窗外,鹰状的大云携手它的两片翅膀似乎即将展翅。垂天之际,若有电光。无边无际的雪片雨花,再度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洒在仰头前进的死或生号上。

桌上的指南针颤动不已,指向了更偏斜的方向。

“别怕,载弍。”

他说。

“这船里有能活得更久的你,是吗?也有能在我们、你还有船一起沉没时也能带着永恒钟与其他一些东西自动飞回的奇物,是吗?因为这些,我没有任何害怕的。”

他转过头来,愉快地笑了。

因为我知道一切悉将在生物的历史中到来,而一切都会在未来成为过去的探索的历史上的一笔。

“总有人会冒这个险的。”

他说。

载弍没有再说话。

水母群们越来越接近鹰状云,却没有人忐忑不安,甚至没有那种正在与命运做某种诀别的感觉。

或者,这种诀别,他们各自都已经做过太多,而感到平常。

在宽敞的外部观察总室,可以一览前方全部的幽冥变化。载弍什么也没做,只在观察外界。顾川坐在望远镜的机械手上,与蛋蛋先生和初云在打纸牌。

这将地球风味的纸牌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在纸牌技术上却实在肤浅和不经心。他已经连输十一把了。

蛋蛋先生赢到把直到旅行结束的睡箱的清洗工作都交给了少年人。

初云正在计算数学概率,而少年人看着自己手里第一次拿到的大王与小王的组合,侧过了脑袋。他看到外面的风行严厉,整个死或生号第一次在水母的体内不是因为水母的运动而是因为风的运动发生了偏斜。

他直接投了这第十二把,说:

“要来了。”

越靠近鹰状云,从鹰状云中飞出并砸到水母身上的物质就越来越多。无边无际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打入水体之中,直激起一大片向外的泡沫。

“能够校对方向,偏过鹰状云吗?”

顾川问载弍。

载弍摇了摇头:

“不可能,水母们就是在用‘我们’去照鹰状云的。”

“那没办法。开炮吧。”

年轻人说。

他举起龙心角点了点望远镜。而望远镜里正在成长的齿轮人的新生意识便懵懵懂懂地举起了镶在船头的瞄准镜。

而整个船头复杂的光学设备开始高频闪烁,将定位的力量一路增强到毁灭的力量。在人们看不到的一瞬间,就有比探照灯更明亮数千万倍的光芒凝聚在特定的路径上,从物镜中向外飞翔,径直贯穿梦生水母的身体,再一路打穿数个围在水母前方的水母的身体,之后才笔直没入鹰状云茫茫黑暗的深处。

而光线穿破了鹰状云,船上的探索客们才看到光线在窗户上留下的笔直的痕迹。初云低声道:

“成功了吗?”

“发射成功了,应该已经穿破了水母的外壳。”

少年人刚说完,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这是……什么的声响?”

顾川从望远镜边上忙不迭地走到窗边,放眼望去,死或生号前方全部的水体都转瞬开始沸腾,大片大片的蒸汽正一路从水母的体内冲向体外。

他们所在的梦生水母正在痛苦地嘶吼。

这初生的生灵这才意识到被自己吞入体内的发光物的危险性,它在空中剧烈痛苦地颤抖,水体的翻动与蒸发,刺激了水车与水帆。它们的翻滚叫死或生号如陷浪潮,同样开始摆动起来。

所有船上的东西都在震。玻璃书做成的纸牌一一飞起,胡乱地砸到地上或墙壁上,固定的桌椅外,是那些并不固定的东西开始倾斜。

但这还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缓慢地移动自己的眼珠子,看到水母群正在分散。

这群原始的趋利避害的生灵选择远离突然发出具有死亡威胁的强光的死或生号,抛下了原本它们围在中央的水母和那几个被光束贯穿的水母,提前按照它们的路径朝另一侧往回转走,消失在鹰状云的背后。

而这些水母也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最后将目光放到了鹰状云之上。

他看到被射光所戳破的一个小洞里,短暂地显露出某种犹如蛇般正在迅速飞驰的身体。随着那躯体的不停移动,表皮的色彩居然也在不停发生变化,呈现赤黄绿蓝紫多种多样,数不尽数的霓虹般的光彩来。

“不对,我们的探照灯没有照到那边。”少年人猛然意识到这点,“不是我们照亮了那东西,而是那东西,正在发光照亮我们。”

他看到从云的小洞里,抛出了一些可能是鳞片可能是血的物质来。

“我们、不幸的、真的打中了什么东西。”

而且不是弱小的无趾人般的居民,而是某种强大的奇异的居住在这世界上的食物链的顶端。

受伤的奇兽挥洒出来的物质在空中闪现着粼粼的虹光,大部分随着幽冥物质的起伏迅速地蒸发消失殆尽。

只一小点沉入梦生水母的体内,便与那奇特的体液混合,不知起了什么变化,叫水母的水体震荡得更为猛烈。

水母也在痛苦地发声,那是水母体内的水不停地蒸发与运动所发出的浪汐的吼叫。死或生号随之跌宕起伏,几乎要向碰见塔状云生成那时,要整个翻过身来。

少年人再立不住,径直一头撞向顶板,被机械手猛然拉住。而初云矫捷,一把勾住固定的门桌,任由重力的方向叫他们贴着地板悬在空中。

风起得更大,云涌得更猛,天地响彻了一种不祥的轰轰然的声音。

从那射光打出的破口处飞出的光明,拖起了无数的风云变化,像是一颗疾行的流星,在幽冥物质中擦出了漫天的流光,像闪电似的跑来,却向列车一般地撞到了那几个簇拥在一起的受伤的水母上了。

撞击之后,流星发出滚滚的烟雾,犹如新的鲸云的生成,像点燃了火焰的屋子,像蒸发了的海,弥漫了船全部的视野。

整个世界一霎混沌。

而水母体内激烈的水声转瞬就在无边无际的云中擦出了剧烈的风声。

接着,这几个水母就像在车所撞到的人,或者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无法自己控制自己地高高地抛远了。

事情的变化说来复杂,但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而死或生号已经两度翻转,少年人再度一脑袋砸到变成地板的天花板上。他已有经验,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勉强维持平衡,在天旋地转之中重新看起外界。

等到受伤的水母们在暴风中飞出茫茫然的新生云雾,它们已经落在远离鹰状云的空中。

少年人的脑筋转得更快了。

他以生死之际的灵敏意识到假如这时受伤的水母直接死掉,或者直接将死或生号排出体外,死或生号与他们所要面临的就是在数千米甚至数万米的高空直线下坠的威胁。

“不行,这不行。”

载弍与初云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前者大叫道:

“要准备迫降。”

后者则挽着桌脚,匆忙摇了摇头:

“你们看看底下,根本没有大型云体,我们连缓冲都没有,会直接在一片虚无中直线落入幽冥大海里!”

少年人的面色惨白。他抿了抿嘴,说:

“载弍,把龙心角递给我。我抓不到。”

载弍惊异地看了少年人一眼,用自己一双机械手,嵌在竖起来的地板上向上爬,一路靠近龙心角被存放的小盒子。他双手一拿,从盒子里取出这一奇物,抛给了处在悬崖下侧的顾川。

顾川接到龙心角,立刻就放开了抓住望远镜机械手的手,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坠了。

小齿轮机,替他打开了通往大走廊的门。

于是年轻人再无阻碍,径直落下。一扇扇他所熟悉的房门从他的两边掠过。而他所索要的那一扇门,只在片刻,便随之来到了他的面前。年轻人的手臂就在那时猛地绷紧,一把抓住排气室的开门齿轮。

齿轮受力转动而门缓缓打开。

当时,水车与水帆还在运动,船体还在翻转的状态,顾川就好像吊在一个单杠上的人。纵然两度面对船体翻转,但这也是他没做过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道:

“冷静,这就像引体向上,我能做到的。”

他的背阔肌迅速收缩绷紧了。他的身体便靠此朝门上拉起,直到整个上半身翻过门沿,年轻人就骤然发力,往排气室里一倒。整个身体便鲤鱼打挺似的穿过排气室的大门,撞到排气室的墙壁上。

与此同时,齿轮不再受压,房门随之关拢。

“可以开舱门了!”

原本竖直的爬梯已经变成了横在空中的走道。

龙心角被他直接挂在脑壳上。他双手紧抓横梯,就一手一手往舱门外走,接着两脚一抬,踢中舱门的齿轮。

水母的无色体液犹如潮水般涌入。

至于外界,风声正轰鸣,仿佛野兽不逊的吼叫,滚在空中的云雾直在持续飞旋的暴风中粉碎成数不清的一片片。满天的雪片与水滴,不停打入水母体内,泛起大片大片的涟漪。

无边荡漾,万般涟漪,破皮的水母犹如暴雨中的小湖。

而年轻人就在暴雨的小湖里,抓着死或生号在水中摇摆的舱门,隔着一片水俯瞰无底的深渊。

海燕啊,不要害怕乌云与暴雨。

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倏然即逝的挑战,且是你人生所要发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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