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山后,在云居寺前的小摊上随便买了点吃食,填饱了肚子,便进了云居寺。一进到云居寺,就被院内放置的文宣展板吸引了,看完后才发现,这通展板上介绍佛舍利子的内容,与施茶亭中见到的展板上内容完全一样。
云居寺的偏殿里还有大量的石经拓片和照片展出,那里是博物馆式的布置,两人一一细看过去。
博物馆的介绍文字严谨,宗镇磊被橱窗里的一段介绍吸引:“在雷音洞发现两粒佛舍利与两颗珍珠”,他想,刚才在施茶亭里见到的展板,上面所说少了的那颗佛舍利子被两颗珍珠替代的事应是无误了;他的目光停在“珍珠”上沉思着。
李如慧拉了宗镇磊一把,指着一个展板上的照片让他看,照片上是宗镇磊在山上时讲过的、放置佛舍利子的汉白玉大石函盖。
汉白玉大石函盖外面铭文,由憨山撰写,主要记述了佛舍利子的发现、奉养、返还过程,铭文还刻有迎送佛舍利子的陈儒之名。
汉白玉大石函盖内面的铭文,是紫柏所发的愿偈;现在看到这些铭文的拓片和青石函盖的照片,尤其是那篇愿偈,宗镇磊不知为何竟有些激动起来,默声地读了一遍,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紫柏的极度愤怒心情:“紫柏禅师愿藐然孤露子佛慈所摄受以大智慧手扷我出众苦我感佛恩故愿护佛舍利若所藏所出必经我心目若违我本誓更无藏出者仰求圣凡等共证我愿力是力若不坚当堕无间狱弟子法灯暨孙元朗等施资镌石”。
展厅里有几个人也在这里停下,边看边小声交流。
宗镇磊对李如慧说:“这篇愿偈,能感受到高僧的极度愤怒,这足以说明当时肯定有事情发生。”
李如慧点点头表示赞同。
宗镇磊低声说:“作为高僧,那是很重的誓言,神力久持啊!”
李如慧也小声问:“现在仍会有效吗?”
“不好说,看你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
“我觉得,对待神力还是多怀些敬畏之心为好。”
两人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旁边的几张照片和注解。
李如慧说:“时间不早了,咱们抓紧时间去看看两座塔吧。”刚才从石经山通往云居寺的路上,她从手机上查看了云居寺一南一北两座辽塔的介绍,南塔就是宗镇磊提起过、通云的师傅参加过挖掘的塔。
两人来到南塔,可以看出,眼前南塔是新修建的;在靠近南塔的地方,有一块铭牌,上写“南塔遗址”,两人停下了脚步。
李如慧指着铭牌上的一句介绍让宗镇磊看:“静琬法师密藏于雷音洞内的佛舍利曾藏于此塔,故称释迦佛舍利塔。”
宗镇磊看了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通云的师傅要挖掘南塔,他对佛门宝地还是确有研究!”
李如慧好奇地问:“怎么看出通云的师傅对这里有研究?”
宗镇磊看着铭牌说:“南塔是明确记载藏有佛舍利子的舍利塔,我猜这也是通云的师傅直接来挖了南塔的原因!而雷音洞,咱们说过,如果按照《房山云居寺研究》中那句‘如果德清记载属实’以及‘巳’和‘卯’的说法看,相比这里就有了不确定性。”
宗镇磊这么一说,让李如慧想到了刚才说半截的事:“说到佛舍利子,我想起上山时,你说对李太后取走一颗佛舍利子的事没找到直接证据,但你又说了句‘以三位高僧的不同结局来看’,当时打断你了,没让你说完,现在接着说吧?”
宗镇磊看了看她:“还记得啊?好吧,接着说。这三位高僧指的是紫柏、憨山和妙峰禅师。”他望着南塔,回忆着他看过的资料,“据说紫柏和他的弟子在五台山雕刻方册大藏经的地方,就在妙峰禅师和憨山的住处紫霞谷妙德庵,所以他们相互都认识。他们在获启佛舍利子之前,与皇家、尤其是与李太后的关系都非常好,但在瘗藏佛舍利子后,三位高僧的结局有很大不同。”
宗镇磊习惯地扳起手指,按时间细说三人的不同境遇:“在瘗藏完佛舍利子的第三年,憨山在京城入狱,后被剥夺僧籍,流放到广东雷州半岛充军,很多年后才被允许去禅宗的祖庭曹溪即广东韶关南华寺讲经;瘗藏后的第九年,紫柏被诬陷于‘妖书案’,在京城被锦衣卫抓捕并受到杖刑,最后被逼在牢狱中坐化;在瘗藏佛舍利子后的第十二年,妙峰禅师开始着手建永祚寺和宣文佛塔,最后寺虽然没全部建完,但塔和大殿主体已经完成,他回五台山不久,获得皇帝颁发的‘真正佛子’嘉奖。你看看,这三位的结局是不是反差好大?”
李如慧皱眉疑惑地问:“紫柏和憨山不是获启佛舍利子有功吗?他们为啥被抓?”
“先说憨山吧,他在五台山为李太后开完‘祈嗣法会’后,与妙峰禅师分别去了不同地方;憨山去到崂山,用李太后的奖赏在那里建了一座海印寺,后来在那里存放李太后送来的《大藏经》;不过此寺还没完全建成时,就陷入一场与当地道教太清宫人士争地的纠纷,一直到寺院建成,仍未了结;这场官司刚开始时,朝廷一直不受理道教人士的告状,在获启瘗藏佛舍利子后的第三年,朝廷忽然开始受理此案,最终以‘私创寺院’的罪名,剥夺了憨山的僧人身份,发配到广东雷州充军,并拆除了海印寺。”
“这个罪名好离奇。”
“再说紫柏。紫柏在获启瘗藏佛舍利子之后,用李太后的赏金和其他集资从当地豪绅手中赎回了云居寺,重新交由佛门管理,然后就四处云游,去过五台山、江南、江西等地;后来他为一个矿税案鸣不平,又去到京城;此时朝廷正在抓‘妖书案’的人,因他为递状子出入官宦门庭,便诬陷他在搞与‘妖书案’有关的串通,于是抓起他酷刑逼供。”
“怎么感觉都这么莫名其妙就抓人!”
“更关键是,那位李太后此时好像不在了,不见她露头。”
“是哦,你分析这是什么引起的?”
宗镇磊自从接触云居寺佛舍利子得与失事件以来,对两位高僧发现者后来的境遇一直很感兴趣,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现在李如慧这一问,便把想法细说开来:“紫柏和憨山获启了佛舍利子,按理说是功德无量,理应受到对此事最大受益者李太后的嘉奖和庇护,然而并非如此,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梳理了他们在获启佛舍利子后所为,引起了我对一件事的注意。”
宗镇磊停住了,注意力被李如慧身后的石经拓片吸引;李如慧拉了一下准备凑过去看拓片的他:“故意的吧?越是别人着急听越是卖关子!”
宗镇磊笑了:“不是……好吧,往下说,我觉得两位高僧手中的笔,犹如两座塔,塔高招风啊。”
李如慧像是一头雾水,问:“笔?双塔?”
宗镇磊点点头:“他俩用笔捍卫了佛舍利子,也就是捍卫了他们的信仰,自然也将他俩推至风口。憨山在他记述获启佛舍利子的《涿州西石经山雷音堀舍利记》中,先是写到,隋朝神尼以一颗佛舍利子助佐隋文帝成就国事大业,然后又指,李太后与佛舍利子不期相遇是‘佛以大愿力,弘护三宝’,佛舍利子于此时出现,有‘延我宗社,福庇苍生’的意涵,由此将佛舍利子与李太后及国运联系一起;你说,这篇文字被李太后看到后,是否会因为心中有鬼,觉得文章有以隋尼之事含沙射影她取走一颗佛舍利子之嫌?”
李如慧点头:“有这可能!”
“如果李太后确实有此猜想,那么,抓捕憨山入狱就只剩寻找罪名了;但又因为憨山以佛舍利子的出现,指出具有佛祖延明宗社、福庇苍生的寓意,或许说出了李太后心愿,所以免他一死,将他发配边远充军,驱离京城,以免他再添口舌笔墨。”
“这么看来,这位高僧想出的揭露这颗佛舍利子去向的招数真妙!”
“是啊,既借古指出了一颗佛舍利子被用于国事,又以隋尼比照信佛的李太后,实在高明。好,再来看紫柏;他写出愿偈并让人刻在石函盖内,发誓捍卫瘗藏的佛舍利子,当时在场看到这段铭文的人中,应该有李太后的侍臣陈儒;可是那段文字并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表示决心的誓言,因此,无法说那篇愿偈针对谁;李太后如果确有未经获启者允许便取走佛舍利子的行为,知道那篇愿偈后,必然心存顾忌,但碍于高僧的名声和愿偈铭文未指名道姓,不可能直接做掉紫柏,只能找适合的时机下手,估计这就是紫柏后来被抓入狱、又被逼在狱中坐化的真正原因。所以,两位高僧作为既是佛舍利子的获启者,又同为瘗藏时的亲历者,他们的结局都由他们所写的文字引起,可以认为是与李太后不愿让世人知道她取走那颗佛舍利子之事有关。”
李如慧想了一下又提出疑问:“可是,判抓两位高僧的都是神宗的朝廷机构干的,李太后当时已经不再理政,还有那么大的能力干政指挥朝廷机构吗?”
“从她一句话便让神宗定下了皇储之事,使多年‘国本之争’结束,就可以说明她在朝廷中的能量了;当然,对付大臣们,她有时或许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尤其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去世以后;不过,她在她的儿子神宗面前还是有威严的,可以借助他之手来做她想做的事。”
“是啊,本来她是可以庇护这两位高僧,就看她是否需要了。你不是说三位高僧吗?还有妙峰禅师吧,他啥情况?”
“妙峰禅师没有参与启获佛舍利子,李太后或许认为,妙峰禅师并不知道她手里佛舍利子的来源。”
“妙峰禅师真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以后再分析,但皇室显然认为他在对待佛舍利子的问题上,是有功的;在他建永祚寺和宣文佛塔即将完工之时,皇上赐予妙峰禅师物品‘赐金佛绣冠、千佛摩衲紫衣’;他完工回到五台山三个月后,临逝世前数日,神宗皇帝的亲自御笔亲书‘真正佛子’送到了五台山;当神宗知道妙峰禅师逝世后,又赐金在五台山为妙峰禅师建塔,并命令相关人员,继续完成高僧妙峰禅师的未竟工程。李太后则赐千金、布五百匹助办丧事。这既可以说明皇家母子俩的相通,又可以说明在一件事上的利益是相同的,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就是妙峰禅师替李太后瘗藏了佛舍利子、又守口如瓶一个字不说的事。”
“也许妙峰禅师就不爱表述?”
“他的传世笔墨确实见得不多,但我知道他对心仪的所建还是有留墨的;比如还存世的山西宁化古城旁的万佛洞,在洞的门边,有他留下的诗句。”
宗镇磊从手机相册中翻出一张保存的图片,那是妙峰禅师在万佛洞口石壁留下的两幅题字手笔,他指着洞口南侧标题“万佛洞”下的文字念道:“岩龛天设自升辟,霄壤浑然一法体,妙相圆充碧障间,灵光深隐丹崖里,施能工,运奇指,凿出慈容无数已,识得白毫处处彰,乾坤何所不如此”;又指着北侧标题“洞顶华藏海”,念出下面的文字:“本自虚融绝等伦,圆充圆遍彻香尘,飞埃列障含华藏,秉识陶形显法身,妙旨音闻溪涧水,真如相覩碧云嶙,毗卢性海浑无际,具眼何劳动口唇”;念完又解释了一句:“其中的‘闻’是上入下耳的异体字”。
李如慧歪头过去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万佛洞:“过会儿再细品禅师的诗句,我好像听你说过,这个万佛洞也是李太后资助建的?”
宗镇磊点点头说:“根据苏维霖所撰《御赐真正佛子妙峰禅师祖师行实碑记》,宁化这个万佛洞是由李太后资助的;那个时期,妙峰禅师在宁武芦芽山建起的永慈大华严寺和铁塔,也是李太后资助的,可惜这寺和塔现在已经毁灭殆尽,只留下了万佛洞。”
李如慧十分感慨:“你说得对,这三位好朋友的结局真是反差太大了;我觉得,对比之下,妙峰禅师得到李太后的关照最多!”
宗镇磊说:“如果按照历史记载,从他们被褒贬的事由去看,这个结局反差是匪夷所思的;但要是放在三人处理佛舍利子的问题上看,就不离奇了,由此反过来正好证明取走了那颗佛舍利子的就是李太后。”见李如慧低头思索,他又说:“好了,咱们抓紧时间去北塔吧,那本《房山云居寺研究》里有不少北塔局部的照片,我想去看看实物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变化。”
两人离开了南塔,边聊边走向北塔。
宗镇磊翻看着手机上的资料说:“咱们明天再去看看海淀区的慈寿寺塔,网上有人猜测,李太后拿了云居寺这颗佛舍利子后,放入了那个塔内。但按照张居正《敕建慈寿寺碑文》中记载的时间,慈寿寺和塔始建于万历四年,即1576年,比这三颗佛舍利子发现的时间早建十六年,所以不可能放进那里。”
走在前面的李如慧倒过来走着问:“那为什么还要去看?”
宗镇磊指着手机:“那里有两幅观音像的碑刻,一幅是鱼篮观音,另一幅是九莲观音……”
李如慧笑着抢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九莲观音,与李太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