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在原地等了足有一刻钟,那头李清远才打发了长乐和朝露两位公主。
李清远披着夜色来同顾凛汇合,马车内的二人闻着声音,便下来同太子见礼。
顾凛队伍后头那辆马车载着的三位太医也纷纷下车。
方才隔得远,又值夜色,太子车队貌自然瞧不太清,如今隔近了再看,裴云归才发现李清远的队伍中,除了护送的龙武/卫外,还缀着十来辆样式统一的马车。
队伍虽只在淡淡的月光中露出冰山一角,但光窥探这一角,也足以裴云归想象,这次持援的车队是何等浩浩汤汤。
一辆马车装三人,十来辆马车,至少得三十人。
裴云归秀美微蹙,忍不住惊疑。
尤县究竟是爆发了何等严重的疫病,需要朝廷派遣那么多太医?
莫非这场疫病早在朝廷知情之前便得到了极为严重的扩散?
思忖之际,几位下马的太医已经跪下了同李清远行礼,裴云归只得将心思收拢起来放在一边,跟着太医一同跪下。
至于顾凛……那便算了。
裴云归同他相处了那么久,只见他跪过皇上,此外从未同任何人跪下。
饶是对着皇上,也只持平等态度,言语之中不见半分臣服。
他骨子里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气,如天鹅一般,高扬脖颈,不愿向任何人低头。
李清远摆手,沉声道:“免礼。”
长乐公主和朝露公主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急着赶路,
几人一同站起后,裴云归娇的身影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招人眼,秀容纤腰,经由一众五大三粗的汉子称托,如同一只误入羊群的狼。
裴云归有些忐忑,不知顾凛将她塞进来之前有没有同李清远打过招呼。
不过依他的性子,应当是没有的。
倘若李清远认出她来,她又该如何去作解释?
李清远高高骑在马背上,冷冽的目光一眼就捕捉到了裴云归在人群中格外突兀的影子,他望向裴云归头顶,凌眸一眯,冷声道:“这位姑娘也是随行的医士?”
裴云归后背一紧。
现场就她一个姑娘,李清远这一声所指的对象是谁,不明觉厉了。
大齐虽然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已经在每个人的骨骼里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即便是这个开明的王朝。
女子从医者有,但在少数,而跟随朝廷太医持援瘟疫的可以说几乎没有了,更何况裴云归根本不懂医术。
她很担心李清远将自己从队伍中驱逐,毕竟前半刻钟,他就做了同样的事。
裴云归心里打着鼓,正斟酌着措辞,便听身旁传来一道清风朗月般的声音,稍稍抬眸,只见顾凛从容不迫道:“此女姓裴名云归,正是一月前马场舍身救了圣上的那位姑娘。”
他之所以没有提及之后几日那件夜巷从地痞流氓中救出朝露公主那件事,是因为保公主之清白,皇上那头早已趁着风声未起,封锁了消息。
不过马场一事,便足以帮助李清远回忆了。
而有了“皇上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在,李清远再如何,也得给裴云归几分薄面。
听了顾凛的解释,李清远的目光果真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随后,却又一拧眉道:“我记得云归姑娘不通医术,为何也在此随行之列?顾将军,人是你放进来的?”
顾凛稍稍弯腰行礼,回话道:“既然殿下发问,臣便不遮遮掩掩,就此实话实说。”
不知怎地,听到顾凛悠扬的“实话实说”四个字,裴云归眼皮子一跳,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噤。
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夜风过境,捎带起裴云归颈便的几缕青丝,微凉的风铺上后颈,徒然在裴云归身上惊起一股凉意,连带着整颗心也预发七上八下。
事实证明,裴云归的预感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只见顾凛微微弯腰行礼,脸上带了些情真意切,眸中软成一汪春水,其间的柔情似要将人软化了一般。
“臣心慕云归旧矣,云归亦心属于臣,我们及早便有了连枝共冢之情。”顾凛隔着夜色,柔情蜜意地望裴云归一眼,视线便牢牢黏在了她脸上,颇似一位深坠爱河的少年郎,“只是尤县远在千里,臣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臣自是舍不得,况且云归出府另辟,姑娘家家,一人独居,臣也放心不下,所以便想此行让她一同前往。”
裴云归猝然抬首,眼神装入顾凛幽深的眸中。
瞳孔微微放大,内里挟裹着怒意,偏生又不好发作,只得慌乱地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的神情。
这一低头,在外人眼中,却演化成了姑娘家的羞赧。
于是众人震惊的情绪变成了震恐。
这一段突如其来的表白就像一道惊雷,砸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头上,带着浩浩荡荡的气势,打得人促手不及。。
城门之外万籁俱寂,清冷的月色下,绵延一余里的队伍沉默得仿若兵俑一般。
三位太医的下巴差点收不住,咯噔一声掉在地上,他们扯了扯僵硬的嘴,极力让自己维持着平静的模样,或者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可就算如此,眼里的神色也是掩饰不住的。
顾凛的名声在京城不算好,甚至有些发烂发臭。
他不喜对权贵阿谀奉承,垂腰谄媚,朝堂处事不甚圆滑,心直口快,什么难听说什么,惹了一身官员的怒,经由那些人口耳相传,顾凛的名声可想而知。
偏偏顾凛又是个杀伐果决的,处理刑案说一不二的手段残忍,于是在众人的痛诬丑诋中,顾凛的面皮上又蒙上了一层杀人如麻的罪状。
过往京都便有这样一种说法,凡顾凛所经之处,路边的草都要这几年寿。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狡诈阴邪,杀伐不断,甚至还有点神经病的将军呢。
顾凛虽骁勇善战,容貌俊美,但一身血气,实属诡异阴邪,于是便成了京中女子避之不及的对象。
而这么一个光棍多年的人,有朝一日竟然能博得一个女子的喜爱,不可谓不令人震恐。
这样娇弱得仿佛小白兔一般的人,入了顾府那般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岂不得当即被生吞活剥了。
七七八八落在裴云归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带了一些怜悯。
裴云归不知他人对自己的深深同情,她只感受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将自己密不透风地裹挟。
实在是太丢人了……
她将头埋得更深。
如果可以,裴云归真的很想原地暴毙。
李清远倒是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古井无波。
“尤县如今疫病横行,你若许了云归姑娘,便好好将她护住。”说罢,便一拉缰绳,骑马率先走了,跟随李清远的队伍亦紧随其后,沉寂下来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尤县之行启程,余下的人便也没有呆呆站着的道理,风刮一阵,也只卷了几篇无足轻重的落叶起来,众人便拾起了心中的震惊,假装若无其事的上马车。
顾凛和裴云归依旧同乘一辆,只是现下车只行于路间,旁人热烈的、探究的视线几欲穿透车壁。
平白在外人眼里和顾凛扯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裴云归彻底开心不起来了。
“将军好计策。”
裴云归吐着反语,白生生的脸显着怒气。
顾凛身子碰了软塌,又恢复了没有骨头一般的闲散坐姿。
“怎么,生气了?”
顾凛明知问道。
裴云归冷哼一声,“将军这般在一众人等面前谎称我们的关系,如此将你我二人的名节当做儿戏一般看待。可你是否想过,我们并非真心相爱,倘若日后婚嫁,又当如何?”
顾凛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茶,眉目间淌着一股羁傲,仿若人群中的异己。
“名节有何用处,能吃还是能穿,我要它做甚,给自己徒添烦恼么?”
他凌厉的凤眸微微上扬,眼尾勾出一线凛然的弧度,眸底蓄着狂妄之色,直摄裴云归怒意未减的脸。
裴云归收了目光,压着一胸腔的怒意,卷起帘子,强迫自己看窗外之景。
该是她做错了,礼法道义,她和谁谈都行,就是不能将正常人都循规蹈矩的东西搬上来和顾凛说教。
顾凛这类剑走偏锋之人,她高攀不上。
车内一时陷入了久违的寂寞。
顾凛也在二人的谈话中尝到了些寡淡无味,便烦闷地拾起书卷,敛眉看了起来。
一路无言。
*
马车出了在官道上一路疾行,经过两日的兼程,已经将京城远远甩在了后头。
裴云归迷迷糊糊醒来,再一撩窗帘,又见到了与昨日然不同的一番景色。
每日天亮,马车才会寻一路空地,稍稍作停,给队伍修整的时间,裴云归便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具,跑到车外,和驰援的太医蹲在路边一边净脸,一边闲聊。
停留的地方也是一处郊外。
这里白云四合,碧色的远空织入树林,再眺目远望,便能看见青霭的群山。
此处比京城的郊外更美更空灵,裴云归的心情也雀跃起来,便问旁边的太医道:“董伯可只这是何处,我们离尤县还有多远呢?”
董昌籍抹了一把脸,回话道:“此处当是距离京城三百余里的怀唐城郊,离尤县还远着呢。”
裴云归点头。
“赶紧回车上吧,依照太子的说法,今日该是又奔波一天,晚些便在附近的镇上寻一个客栈住下,尔后若是赶不及,恐怕得走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