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县令的马车才悠悠停在县令府门口,车上走下了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华贵男人。
崔贤眼观鼻鼻观心,连忙上前禀报来意,县令姚陳兀自踩着仆从的脊背下车,漫不经心道:“死人了没?”
崔贤愣了一愣,似是没料到姚陳上来就只问了轻飘飘这么一句话,不过对方既然在意赵家村的病亡,或许也意味着他此番前来起了一些作用。
他连忙拱手,“从前日到今日,短短三天,已经死了六人。”
姚陳吩咐下人把马车开走,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笑得一脸殷勤的差人,“忙碌”之中方分了一个眼神给崔贤,“突有恶疾,病死几人实属正常,村里不是有郎中吗,这事该郎中管,落不到本县头上,你回吧。”
说罢,姚陳便径直入了府内。
厚重朱门吱呀一声关闭,崔家唯一的希望断送于此。
如若官员于此未有作为,瘟疫面前百姓便只死路一条。
崔贤在门外定定站着,脸上失落过后的希冀神情还未来得及收敛,便被一扇冰冷雍华的门隔绝在外。
崔夫人叹了口气,将崔贤拉下台阶,“老爷已经尽力了,我们走吧。”
崔贤敛了目光,拾掇好一脸疲色,倦累道:“昔日朝廷多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能人志士,而这些本应更加殚精竭虑的地方父母官,却只能抵得上一群弩马恋栈、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世态无为啊。”
崔夫人未再多说,面上的表情却也彰显了十足失望,便和崔贤一手牵着茯苓和白芷,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两位老者却未能察觉,门柱背后一闪而过的寒光。
几日后,尤县疫病急剧恶化,不止赵家村犯病,毗邻的姜家村、葛家村也渐渐出现了相似的病人,只是现在,无人能给他们治病开药,因为村中唯一的郎中已经被他们逼走。
***
半月后,京城,夜间。
裴云归本打算早早熄灯睡下,却突然听间隔壁顾府一阵备马的嘈杂声的传来。
她收住了剪烛芯的手,匆匆披了外衣疾步到院中,开了宅门,在檐下驻足眺望。
顾府半夜掌灯,多半受了皇上召见,裴云归有预感,此事和尤县相干。
她踮脚,远远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上了马车,随后马夫清喝,骏马便拉着马车从另一方疾驰而去。
的确是皇宫的方向。
马车远去,巷中再度恢复夜晚的安宁,裴云归才收了视线回屋。
倘若顾凛受召是为解决尤县疫病,那几日过后,他很有可能会接下这个任务,前去治理,裴云归考虑了一番,决定求的顺路,于他一并前去。
和将军的车马同行总好过一个人上路。
她一介女流,独自踏上千里之途,道路崎岖漫长,最容易遇上流氓匪寇。
裴云归往桌边燃了一盏灯,整个卧房登时亮堂起来,尔后便坐在桌边,吩咐4322开了监察的系统,将位置定在了皇宫中金銮殿上。
王盛德早早命人点燃了殿中的烛火,深夜之时,金銮殿灯火通明。
乾帝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份折子,半张脸隐于暗中,晦涩不明,叫人摸不透情绪。
议事的官员自主道疾步而来,寂静黑夜只听得见一串匆忙的脚印,掌灯太监手里的微光自半空浮掠而过,只留下一道残存的光晕。
几个文官在外面碰头,招呼没来得急打一声,便被王盛德传唤进去。
殿中已经坐在三人,似是等候了片刻,皇上撑着脑袋直摄前方,太子李清远端坐于左侧的次位,顾凛则在另一头悠悠喝茶,喝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
此次被召来议事的官员,处顾凛之外,共三人,分别为中书令商崇、侍中黄佐仪以及刚上任的尚书令卫卿。
三人行过礼,便垂首站在一旁。
乾帝将手中的折子扔到地上,怒不可遏。
“尤县瘟疫爆发半个月之久,疫病外溢,波及三县,为何无人上报朝廷!”
众人眼皮子一跳,商崇和黄佐仪垂下脑袋,装起哑巴,缄默不语,卫卿目光微沉,却未作表态。
乾帝盛怒,摔了手中的茶盏,怒斥道:“好的很,大事当前,都不想抗责是吧,顾卿,上军杖,今日不开口解释,就给朕开口哀叫!”
顾凛搁下茶盏,行了一礼,正待传人上来备好廷杖,商崇终于站出来猜测道:“自尤县到京城,少说千余里,半月之久堪堪赶到朝中,臣以为,当是此缘由,才使得地方未来得及禀报。”
李清远冷笑道:“孤当年从京城驰援尤县,快马加鞭,只用了五日。”他说罢,眸子直直盯住商崇,军伍中淬炼而出的杀伐之气尽显,“商大人恐是被京中的酒池肉林耳濡目染久了,脑子也日渐昏庸,此等常识都记不得。”
乾帝坐在主位上,目如鹰隼。
“商卿年事已高,镇不住屁股下的位置了,明日便回乡吧。”
商崇脑袋一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悄悄抬眼,对上了乾帝冰冷的目光,一颗顿时心沉入谷底。
谁都没料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半夜商议中,一位身居宰相之位的官员被乾帝毫不拖泥带水地夺掉了官帽。
顾凛嘴角蓄着笑,太子也收回了目光,气定神闲,两人对今日的结果早有预判。
皇上的决定,无论是好是坏,下官都要跪下来谢恩。
商崇颤巍巍下跪,轻身谢过皇上,再一抬首,面上的皱纹似又深了一些。
乾帝未再分半个目光给他,只道:“滚回去吧。”
商崇垂眉耷眼出了金銮殿,殿上除却乾帝,便只剩四人。
“尤县半月多前爆发疫病,尤县县令知情不报,导致瘟疫外延,现下除却尤县以外,樟迟县、荆州县纷纷有染病之人,三县患病之人,不知数几,朕下派的监察官,却无一人上京禀报。”乾帝冷声道:“那帮昏官,以为天高皇帝远,朕就管不到他们头上了吗?”
卫卿拱手道:“臣以为,下派的三县监察均是朝中亲信,司察局的人向来秉公执法,当不存有故意瞒报之为,但三县县令,姚蔯、刘参和单崇民,执掌一方,有胡作之能,臣恳请彻查近年三县之贡赋,其间必有贪赃之实。”
乾帝沉吟片刻,目光投向顾凛,“顾卿,你怎么看?”
“依臣之见,当立即派遣太医前往,驰援瘟疫。三县县令知情不报,必然心有打算,警惕朝堂,所以当令派监察之官,走暗道,查访三县贪污腐败之事。”顾凛道。
朝廷增援是定律,怕就怕三县县令心中有鬼,倘若率先预知,定然会将狐狸尾巴隐藏起来,到时候再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
乾帝点头,默许了顾凛的建议,便吩咐卫卿道:“卫大人即可去太医院钦点名录,瘟疫波及三县,驰援数目不应少于六十人,明日再支会户部,让他们备好银钱,另开国库,调取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卫卿领命。
乾帝摩挲着手上的玉指板,呷了口润桑的茶,继续说:“还有一事,也是朕深夜召见你们前来的原因之一,太子,你与他们说。”
李清远颔首,冷峻的眉眼注视着在座大臣,开口道:“收到尤县瘟疫消息的同时,孤亦听闻三县之中,一首童谣在瞬息间不胫而走。”
“童谣”二字一出,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历代各朝,童谣并非于儿童戏耍,而与朝廷家国的政治变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倘若某地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风靡某首童谣,便是国贼叛逆的前兆。
李清远一字不漏地将童谣内容记了下来,低沉的声音缓缓荡开在金銮殿中,“月将升,日将倾,某月金虎,龙抬头。”
金銮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仿若一切生息都被剥夺一般,鸦雀无声。
童谣内容实属猖狂无忌,就差将忤逆二字明晃晃写在上头。
金虎指西方,而天子城坐北,龙抬金虎,可见宣扬之人的胆大妄为。
乾帝冷然道:“尤县值疫病,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首童谣是何用意,目的何在,朕当不必多言,诸爱卿能明白吧。”
在座余人均拱手点头。
乾帝继续道:“此次驰援,不止增派太医,还需顾卿率领侍兵,彻查童谣一事,一举歼灭乱臣贼子。”
顾凛起身,撩起衣袍,跪地道:“臣定不辱使命。”
李清远亦跟随跪地,笔挺的脊背在殿中落下一道利落的剪影。
乾帝不明所以,蹙眉问道:“太子还有何事?”
李清远道:“父皇,此次尤县历经危难,儿臣斗胆,请求一同前往。”
话音一落,黄佐仪立刻跪下,额头紧贴于地,劝说道:“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乃万金之躯,国之帝储,尤县疫病事发突然,危机重重,不可前去啊。”
乾帝对朝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劝慰早就整烦,不耐道:“太子为民请命,有何不可,我大齐皇族的儿女便没有娇养一说。太子起来吧,朕允了。”
注:童谣内容借鉴了《史记周本纪》月将升,日将浸,嬮弧箕服,实亡周国。本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