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裴云归今日换了一件白衣,一大早便拾掇好了,悄悄出门。
蹲在她家周边巡逻的顾家军立刻扔了手头上的活,偷偷摸摸地缀在后面。
将军早些天便遣了他们守在裴云归跟前,现下裴云归就是他们半个主子,倘若缺了胳膊少了腿,免不了吃一顿军棍。
裴云归出门后,便在不远处无目的的晃了半个时辰,待到早市陆陆续续开张,她才随意在一个小摊那里买了张饼,复又进了家药铺,待了小半天才出来。
士兵隐在一根石柱后面,丈二和尚摸着头脑,猜不准裴云归要做什么,不过折腾到现在,裴云归也只是这里瞅瞅那里逛逛,没惹出什么事,他们便也由她去了。
买了药,裴云归找了家茶馆,包了一个南边的小厢房,在那里点了茶水点心,悠悠品茗。
她喝了口茶,嚼着点心,眉目如黛,眼神牢牢盯着斜下方一家杂粮铺子。
裴云归所在包厢是二楼,从这个位置望去,恰好能将杂粮铺子来来往往的行客全局收入眼中。
她今天所行的目的便是不久后会光顾粮铺的季家仆役。
每月的今日,季家会组织府上所有的仆役前来采购供季家一个月吃饭的米粮,因为季府仆役不算多,但一带米粮却有几十上百来斤,这一日便只能将府上所有的男丁派来打下手。
莫约等了一刻钟,季府管家便捎着一行穿着统一短打的小厮来到了店铺门前,和老板交涉一二,便由着他将人带进了店里。
裴云归将碗碟中的东西吃了个赶紧,便拍拍身上掉落的碎屑,开门付过银钱,往东市行去。
东市有家糖水铺,是从粮铺返回季府的必经之路,老板和季府的管家交好,季家一行人拉货经过糖水铺子时,一般会歇下来讨点糖水喝。
临近晌午,天气渐惹,糖水铺子的生意很好。
来来往往,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商客市民,都会走到糖水铺子前买一杯解渴的糖水喝。
小摊前摩肩接踵,老板忙的满头大汗,自顾不暇。
裴云归混在人群中,一身白衣,身材纤细,不甚显眼,她挪到了糖水铺子后面——用临时的棚子搭起来的露天后厨。
后厨摆着木桌,上边堆着用来做糖水的佐料,而在最旁边的一张木桌上,摆了一只半人高的木水桶。
裴云归径直过去,揭开木桶,里边俨然乘着一桶还在冒热气的糖水。
这桶糖水显然是老板事先为季家那些小厮备下的。
裴云归左右瞄了眼,见周边的人各忙各的,老板也在前面脱不开身,便乘着间隙,从袖中掏出一包药来,将纸包里面的粉末全部倒在水里,尔后重新盖上盖子,混入人群中。
她下的那药,有蒙汗药的功效,无蒙汗药的色味,溶于水中,微不可察,药发于六个时辰之后。
直到天黑之后,那群喝了被添了药的糖水的人,便会蒙头大睡,雷打不动。
待一切做完,裴云归便神不知鬼不觉退出了糖水铺,直直走入了一家红白喜事店。
士兵惊叹于裴云归的造作之能,却也只得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总而言之,不愧将军看上的人,就是此般清奇。
裴云归在店里头逛了一圈,没瞧中什么,最后只买了一小打冥/币便出来了。
她特意吩咐老板用黑纸包着,将其藏在了衣袖里,随后便在街市看了一会儿杂耍,便寻了家酒楼吃中饭。
直到日暮西山,霞云四合,裴云归才来到了今日的终点:季府。
她轻车熟路摸到了后院墙根,正想借着小丘的高度翻进去,复又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朝身后招了招手。
士兵眯着眼睛瞧那双上下挥动的手,心里腾起一股疑惑。
什么情况?
裴云归招呼了半天不见人来,无奈之余只得冲到后面,道:“出来吧,早就发现你们了。”
两个侍卫心头一紧,不自觉往里埋了埋,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以往他们作为线人尾随调查,断不可让对方察觉自己身后有条尾巴,如今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娘子看出来了,两个大男人不免有些羞愧。
裴云归猜出了他们心中所想,换了个话头道:“一会儿我要进去,需得你们协助,你们不出来我怎么安排后面的事情?”
此话一落,两个侍卫才从隐蔽的暗中走出,跪礼道:“属下十一(十二)受将军吩咐,前来护卫裴姑娘安全。”
裴云归摆手,让他们起来。
“等下我会从这里翻墙进去,你们跟着,天黑之前就窝在后院,不要动作,等?时一到,你们去前院??园呆着,不要叫人发现了,之后听我指挥行动。”
“是。”
虽然不知裴云归要做什么,但他们还是应下。
季家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喽啰,倘若真出事,他们带着裴云归,也能轻而易举地逃脱。
裴云归吩咐完,便在侍卫震惊的目光下翻身爬过墙,稳稳落在院中。
见裴云归进去了,侍卫便也不欲闲着,跟着裴云归躲进了后院。
后院还是她离开前的那个样子,只是破败荒凉,罕无人烟,杂草长得至人小腿,恐怕是许久无人打理了。
此处当是自裴云归离开起,便荒废至此,和热闹繁华的前院迥异得仿若两个世界。
她拨开了杂乱的草,带十一和十二走至小屋,甫一推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自门缝四散二开,簌簌的浓灰从顶上落下,铺了三人一脸。
裴云归打了个喷嚏,让人将门带上自己便寻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落座,又开了屉子,想寻一些过去用过的笔墨。
好在这院无人前来,东西也一概没人动过,她的笔墨纸砚还整整齐齐地码在抽屉深处。
裴云归便就着已有的材料,给十一十二画了张详细的季府地图,着重将??园的位置标了出来。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夜幕降临,重归于寂。
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微凉的夜,清晰地落于裴云归耳间,她掐算着时间,先让十一十二沿着地图摸到??园去,自己则继续在后院等着。
一个人消磨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漫长,尤其是在寂静的夜里,裴云归坐在床上,摇晃着腿,心里跟着褪去的时间默数,直到最后一个数落于唇齿,裴云归抬起头,透过高窗往外面望去。
熟悉的锣鼓声再次从同样的地方传来。
裴云归跳下床,将盘好的头发放了下来,浓密乌黑的长发几乎挡住了她半边脸。
她想了想,又从袖口里掏出了今天买的一小包冥/币,和一盒白如石灰的胭脂。
裴云归蘸起胭脂,囫囵往脸上涂去,生生擦了三层才作罢,本就白皙的脸涂得如同厉鬼一般恐怖。
等收拾好了一切,她轻手轻脚窜到院外。
以往后院会安排几个小厮值守,今夜也不例外。
然裴云归上午下的两包药现下已经起作用了,两个值守的仆从自一刻钟起,眼皮子便如同坠了千钧一般,强撑不开,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终于倒地,蒙头睡去。
值守的小厮全部被放倒,裴云归一路上便畅通无阻。
十一十二对裴云归的行动心照不宣,将伺候的侍女也纷纷打晕。
她本还当考虑躲过没有被下药的侍女,如今却什么都不用顾虑,逛季家的府宅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园如同恬税的娇女一般,卧伏在皎洁的月光下。
裴云归未入正门,而是从旁边的莲花窗翻入,院中树影婆娑,大门口躺了两个丫鬟,估计是十一十二的手笔。
她跨过丫鬟,直入里屋。
为了方便夜间传唤,里屋的门是没锁的,轻轻一推便完全敞露,屏风内主人家的酣睡声轻巧传来。
裴云归一面理着长发,一面行入屏风后面。
后边摆着夸大的雕花床,季家夫妇一里一外躺在上头,显然睡得正香。
裴云归哼笑,接着月光打量季夫人安详的睡颜。
明知手上背负两条人命,却能心安理得地酣然入眠,而召伯只因当年一念之差落下失误的过错,便愧疚至今,守着昔日亡魂唯一的有念想的旧迹,落魄过完后半辈子。
同样是人,偏偏有些是披上人皮的兽类,茹毛饮血,好不快活。
裴云归冷哼,将手里的冥币尽数撒在床上。
明黄的纸自半空飞旋落下,撒了季夫人一脸。
季夫人尚在梦中,突被源源不断落下的纸张砸在口鼻上,呼吸一滞,惊醒过来。
一睁眼,便瞧见一张厉鬼似的青白面孔出现在脑袋上方,瞳孔透着幽幽的光,饿狼一般俯视着自己。
季夫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还以为自己生在梦中。
“伯母,可认得我啊。”
裴云归俯下身子,凑近了些,捏着嗓子问道。
浓密及腰的秀发顺着动作垂在胸前,挡住了半边森白的脸。
裴云归咧嘴勾出一抹诡异的笑,目光直直慑住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