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往事(1 / 1)

召衡看了裴云归许久,逐渐红了眼眶,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归儿……竟长得这般大了,召伯都没认出来。”

裴云归猛地望向召衡,错愕道:“老伯认识我?”

她有些意外,眼前的老伯看着很面生,裴云归的记忆里也完全搜索不到这号人。

但往事确已缥缈不可寻,如烟如雾,沉沉浮浮,只在春宵云梦中现出一点幢幢的淡影,眼睛一睁,那淡影又弥散在阒静的夜里,裴云归屡屡想捕捉到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得到。

召衡叹气,连着一声,面上的皱纹也黯淡苍老下来。

“彼时的你尚且年幼,不记得这些往事倒也正常。你今日来寻,是要问什么,你且问吧。”

召衡既已直言,裴云归也不欲遮遮掩掩。

她直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些难寻的急切,“我父亲可是在湘云医馆任过职?他曾经前往尤县援助瘟疫,一去不返,最后葬身异乡,又是谁害了他们?”

裴云归仿若一个跌水无援之人,恍然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寂后又重燃求生的希冀。

她问得很急,召衡的脸色也在一连串的问题中逐渐消沉下去。

两人俱沉默了下来,空气中只余下清风抚弄过草木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属于召衡苍老沙哑的声音悠扬传来。

“你父亲周游环宇,医术熟手程春,被世人称为华佗再世,后被湘云医馆馆长悉知,遂纳入湘云之列,成了医馆的活招牌。”

“之后,尤县瘟疫横行,民不聊生,京中派出的太医人数不够,各地郎中也不愿涉险,湘云医馆便全数派出医士增援,谁想……”召衡说道这里,已是泪眼婆娑,“瘟疫之时,叛党四起,湘云医士一片赤心,全数葬于刀剑之下。”

裴云归闻此,只觉心中堵得厉害,悲伤犹如洪水猛兽,将心里筑起的一道提防冲刷殆尽。。

尽管时隔十一年,尽管发生的一切只是经由他人的口述,但裴云归好像能穿过时间的浓雾,回到过去那块恶疾横行的灾地。

她好像看到每一个大夫脸上坚毅果敢的神情,看到百姓接受增援后消瘦麻木面孔上重染的希望。

随后,这些坚毅和希望统统葬身在冰冷的刀剑中。

人们叫骂、呼救、求饶,可都无济于事

烽火重燃,血流不止,嫣红的剑刺穿一个又一个单薄的胸膛,连带着那些仁心医者,全数葬身火海。

召衡沉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将裴云归从幻想带回了现实,“你父亲也在那场灾难中殒命,待我赶到,便只在流民中找到了你。”

“召伯可知是谁杀害了我父亲?”裴云归掩盖了神伤,连忙追问。

召衡回忆了许久,才缓缓道:“或许是叛军,或许另有其人,我也不甚了解,等我赶到之时,便只有满目怆然。”

裴云归希望的目光暗然下去,线索到这里,难道又断了吗?

召衡又突然发问,“你先现下住在京城?”

“是,”裴云归敛去了面上失落的神色,回答道:“这十一年一只寄住在父亲的师兄季伯父家中。”

“季伯父?”召衡思索片刻,“可是季壅乾?”

“正是,召伯也认得他?”

裴云归觉得,对于她父亲的往事,召衡应当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要多。

难道他还认识她父亲的师兄季雍乾?

“季壅乾和你父亲同出一个师门,后弃医入仕,此人虽缄默,但心眼多,你父亲是个耿直的性子,与他向来不合。”召衡沉声道:“他和正天多年不曾联系,怎么会心血来潮突然收养你?”

召衡也起了疑心。

裴云归摇了摇头。

季壅乾养她目的不纯,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想知道季壅乾的目的何在,可答案一直若隐若现不得寻。

“召伯可知十一年前,尤县叛乱时,季壅乾身在何处?”

“你怀疑他?”

裴云归点头。

召衡苦笑了一声。

“我与季壅乾的交情,终归只是流于表面,又从何得知十一年前他在何处。不过……你父亲驰援尤县前,他来找过正天一次,两人说了一番话,只是最终不欢而散。正天生了一天的闷气,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季雍乾。”

没想到他后来又找到了失散的裴云归,并且收养了她。

裴云归瞳眸一缩,脸上乍然闪过冷意。

他找父亲干什么,偏偏还是在父亲持援尤县之前。

难道真的有那么巧吗?

尤县打乱,季雍乾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父母身亡,他又是否在身后充当推波助澜的手?

荒野之地,野兽相争,胜利者会掠杀失败者的后代,如果他杀了父亲,又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性命。

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裴云归抓耳挠腮。

偏偏最重要的一点不清楚。

或许她的猜测不错,季壅乾与尤县瘟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还充当着叛军中极为重要的一员。

而季雍乾又和马场的幕后之人存在关系。

十一年的噩梦还未退散,它化成了一柄悬在大齐子民的刀刃,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悄然落下。

马场惨案只是一个开端;马场之中不幸丧命的士族子弟只是血祭开端的前菜。

真如她所想,大齐的太平之日,恐怕将要走到尽头。

只是不知季壅乾那日到底对她父亲说了什么,他们的谈话内容,又是否是造成父母殒命的直接因素。

裴云归一概不知。

或许只有当事人明晰。

裴云归将层层猜想藏于心底,面上回了召衡一个感激的微笑。

今日之行,虽然收获不大,但好歹破了一个口子,裴云归微微颔首,道过谢,“多谢召伯的解答,云归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召衡却突然失神一般地看着她,沧桑的面容之上笼罩了一层悲凉。

“归儿,你说这些年,你真的住在京城季家?”他仿佛想再度确认话语的真实性,又一字一句地问道。

裴云归楞住了,随后,她淡笑着点头。

“季壅乾……待你好吗?”召衡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答案也呼之欲出。

但召衡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仿佛只有将伤疤赤城地撕裂在眼前,感受到锥心的痛楚,才能弥补往日弄丢了裴云归的愧疚。

是的,当他找到幼小的裴云归后,便带着她一路逃往中原,路途奔波。钱也花光了,食物也吃完了,两人已是饥肠辘辘。

他没有办法,就去讨吃食,谁想回来之后,已不见女孩的踪影,只余下一个空空落落的惨淡街角给他。

他崩溃大哭,像一个走失的顽童,沿着破败的街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无一所获。

裴云归真的不见了。

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害得医馆所有人命陨他乡,又因为第二次的疏忽,弄丢了老友唯一的女儿。

召衡愧疚了十一年,也悔恨了十一年了。

未料自己在京城郊外隅隅苟活,弄丢的孤女却在京城内寄人篱下。

他以为自己再也弥补不了当年的过错,却不知那个机会一直摆在自己面前。

怎叹一个世事无常。

召衡抬眼,有些混浊的眸中氤氲着苍茫。

裴云归僵住了,被召衡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她突然变得无所适从。

心理泛着甜,又流淌着一些苦涩,二者交织,最后竟是变成了委屈。

那是一种,小辈对长辈,撒娇一般的委屈。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问她过得好不好。

仿佛家人一般的问候,裴云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听到了。

她没有家人,唯一爱着她的人早已阴阳相隔。

裴云归张了张嘴,唇齿间含着千言万语,她有诸多的心酸想对眼前的老人诉说,但垂眸叹息间,又只化为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挺好的。”

挺好的。

一切都过去了。

挺好的。

她还有崭新的路可走。

召衡已经流了泪。

寄人篱下的生活怎么可能过得好,更何况在季壅乾那个伪君子的屋檐下,屋檐下还住着一个刻薄的主母。

裴云归这些年一定寸步难行。

“召伯,您不用担忧。”裴云归浅笑道:“云归现在已经搬出了季府,有了自己的宅子,宅子又大又漂亮,住的可舒服了!”

召衡拭去了眼角的泪,哑着嗓音道:“那便好……那便好……”说完,他又“噗嗤”一声笑了,“你原先还是一个小萝卜,长得都没医馆前的狗尾巴草高,你娘成日忧心你长不高,没想到现在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如此,我也算是于你父母有个交代了。”

裴云归也笑了,眉目舒展,露出了许久未曾露出的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召衡拉着裴云归,讲了她幼时的很多趣事。

这些往事,裴云归已无再多印象了,但召衡说得绘声绘色,她也就听得入迷。

在轻松和愉悦中,时间总是溜得及快,已经到了裴云归将要辞别的时候。

临别前,裴云归想将召衡接到自己的家中,好让老人安享晚年,但召衡摇头拒绝。

“我本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之人,剩下的时日,便只想守着湘云医馆的旧迹度过余生,京城是个令我伤神的地方,我不想再踏足了。”

裴云归想了想,也没再坚持。

她既然要下决心彻查父母的事情,今后必定卷入朝政中心肮脏的漩涡,能不能保全自己还不一定,又拿什么许诺召衡平安的晚年?

裴云归点头,道过谢,便和召衡辞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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