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环将信送给季浅兮院子中的管事婆婆,便深一步浅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赶,急得连灯都没打,到最后,直接提着一双灌了铅的腿小跑起来。
虽然裴云归对她再三保证不会逃出去,但碧环心里总有些不安的情绪在里面。
后院的木门虚掩着,从里透着些微光出来,碧环赶紧进去,直到看见微黄窗纸上透着一个长发纤细的剪影,才松了口气。
没逃就好。
她走进了小院,敲了敲裴云归的房门。
很快,那房门便从里由外打开。
裴云归长发披身,穿着内衣亵裤,看样子是要睡下了。
碧环指了指院子外,又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将信笺送到。
裴云归打了个哈欠,“送到了就成,今儿麻烦你了,早点歇息吧。”
碧环点头,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裴云归合上房门,熄吹了灯,坐回了床上。
月光很亮,将院外的景致隐约勾勒出来。
碧环蹒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院中。
裴云归轻笑一声,眼眸在黑夜中愈发透亮。
等到院门被合上的声音悠悠传至房内,裴云归才起身,重新给自己盘发、穿衣。
【宿主大人这样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4322问道。
“无事。”裴云归一手抓着长发,一手绑着发带,“碧环被我使唤了一天,累狠了,估计倒头就睡,我出去的动静惊不了她。况且她不是特意来查探过一次吗?我都老老实实准备睡下,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解释间,裴云归已经将头发盘好,换上了衣服。
她在梳妆桌前坐了一会儿,指尖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桌面,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打更声划过黑夜,传入了裴云归耳中。
敲击的指尖停在半空,将落未落。
“时候到了。”
裴云归起了身,走出了院。
已值深夜,万籁俱寂,只余下虫鸣之声。
外面安安静静,碧环应当是睡熟了。
裴云归从檐下搬来一把座椅,直接放在了墙边。
她摩挲了一下掌心,便踩上椅面,借着椅背的高度,双手发力,三两下便攀上了高墙。
有句话裴云归撒谎了。
把狗洞合上,她照样能出去。
小时候经历过的饥饿激发了小裴云归上房揭瓦的天赋,再加上她似乎天生地盘子稳,爬墙上树如履平地(苍山那回是意料之外),这种事做多了,渐渐信手拈来。
季府的院子困不住她。
裴云归沿着高墙走了一段,在一个地方娴熟停下。
顺着视线望去,高墙边矗立着一个一人高的小山丘,莫约到墙的一半,虽然不高,但也算不上多矮,对于裴云归来说,借着小丘安然着地绰绰有余。
裴云归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了山丘之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便沿着记忆中的路去寻水云街。
打更人打了声哈欠,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泪花,便提着锣鼓渐渐远去,身形消失在长街尽头。
屋里屋外都熄了灯,空无一人的街道,和上次的记忆有些重合。
不过,裴云归已经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
过了长乐街,一切正常。
上回她便是在这里目睹了顾凛杀人的。
裴云归拐了一个弯,便在宽直的大道上见到了顾府的大门。
红漆雕花,两旁伫立了两只十分威武的石狮,还有两名侍卫值守。
裴云归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眼如墨的夜空。
时候不早,不知顾凛有没有睡下。
不过,就算睡下了,她也该去找他。
毒是顾凛下的,话也是他放的。
他只说每月十五前找他拿药,又没说具体时间,那她晚上打扰,也不过分吧。
裴云归径直走到顾府门口。
顾府门上两笔遒劲有力的大字在月华下耀耀生辉。
裴云归眯了眯眼,再往前一步,便被两名侍卫横戟挡在身前。
“此乃骠骑将军府邸,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裴云归笑容得体,脊背立得笔直。
将军府的部曲配备的戟是开过刃的,甚至有些还见过血,被如此寒光烁烁地抵在脖前,寻常人等恐受不住。
但裴云归十分淡定,毕竟没有什么比曾经被长剑抵在脖子上更惊悚了,她习惯了。
“小女裴云归,前来拜会将军,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但我确实找顾将军有点事。”
守门的侍卫眸光一动,问道:“姑娘可是季府那位裴小姐?”
裴云归心里暗暗一惊。
看这仗势,顾凛难不成还提前和侍卫打过招呼?
她心中惊异,面上却笑答道:“正是。”
两名侍卫忙收回了戟。
“既是裴小姐,那边里面请吧。”
侍卫将大门打开,让开了些道。
裴云归压住惊异的神色,一脚跨了进去。
她还以为自己该死缠烂打一会儿,甚至做好了翻墙的准备,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进来了。
顾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云归眸光微动。
算了,能进去就成。
变态的想法猜不准。
顾府大门正对的是府邸前院,前院是个园子,草木繁盛。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从正厅走了出来,对裴云归做了个揖。
“裴小姐安好,请随老奴来。”
裴云归问道:“你家将军知道我会深夜到访?”
管家衣着齐整,步履不急不缓,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专门过来迎她的。
顾凛该是猜到她晚上会过来。
不过瞧着这些人客客气气的样子,裴云归都有点不习惯,心里甚至有些不安。
顾凛倒底在想什么?
裴云归摸不透。
“将军的心思,奴哪敢猜?小姐随我来便是。”管家闪烁其词,不欲正面回答。
裴云归倒也不再多问,道:“那便麻烦您带路了。”
前方是狼还是虎,还得亲自见了才知。
管家又行一礼,便带着裴云归往里走。
他没有将裴云归带去正厅,而是绕过大门,走了条曲径。
顾凛此人平日打打杀杀,看这诡秘阴翳,实际府上布置得还挺别致。
上回裴云归被带过来(确切点说是被绑过来),无心观赏院中景色,这回借着月光,倒看了十成十。
曲径通幽,两旁种了翠竹,碧色喜人,竹间还引了一条小溪,叮咚作响,和虫鸣相应。
不像武将府邸,更接近文人的喜好。
顾凛似乎很喜欢竹,府中栽种了许多竹子,竹林连绵起伏,一直蔓延到视线之外。
“到了。”管家将她带到曲径的尽头,便停了下来,“裴小姐在这候着吧,将军应该马上就会过来。”
“等等。”裴云归环顾一眼周围景象,膛目结舌,“你家将军说让我到这里等他?”
会客不应该去府上专门的会客厅吗?哪有把人带到外面的道理。这里除了竹子,什么都没有……
“是的。”管家面带笑容,和蔼道:“将军说将裴小姐带到此处,容小姐稍等片刻,他自会过来。”
“这就是顾府的待客之道?”裴云归皱起小巧的鼻,冷然道。
“将军的心思,不是奴等能猜的。”
管家依旧是那套话术,面上仍旧和蔼地笑着,给裴云归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罢了。
裴云归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和一个下人摆什么谱?还是乖乖等顾凛吧。
反正现在女主光环值回来了,顾凛除了恐吓她,给她下毒之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算了,既然如此,你便退下吧。”
“是。”
管家颔首,退了几步,不一会儿,身形便消失在远处。
晚风吹起竹叶,掀起一片沙沙声响。
随后,安静的夜被一阵轰然巨响划破,巨响伴随着流沙一般的簌簌声。
声音是从前面来的。
裴云归竖耳听了一会儿,便循着声音而去。
在尽头拐了个弯,便是另一副洞天。
依旧是郁郁葱葱随风而摆的竹,围城了一个圈形,圈内有亭台石座,外面便是成片的竹林。
这当是一个惬意的休憩地,如果忽视其中乱窜的身影外。
顾凛执剑,在亭台间翻飞,身形利落干脆,变化莫测,只是招招带着杀气。
月光从天空丝丝流泄,被顾凛一剑斩断,清风吹起飘落的竹叶,在空中飞旋,还未落地,亦被顾凛从中破开。
石座旁倒地的那些修长的竹子,估计也出自顾凛之手。
她猜错了。
顾凛哪是什么爱竹之人,养这一院子修竹,怕不是给他砍的。
裴云归悄悄后退一步,防止被顾凛的剑气所伤,甫一动,便对上顾凛赤红的眸。
她眼皮跳了一下,双手悄悄背于身后。
早知道出门前就带一把防身的菜刀。
失算了。
顾凛今日的心情不算好,甚至是暴烈。
心中翻江倒海,似有一头困兽横冲直撞。
他想杀人。
这个想法呼之欲出,他便提剑来到过去失控之时常常会来的地方——削竹子。
砍了一根又一根,却远远不够。
轰然倒塌的竹熄不灭他心中的暴戾。
似乎只有鲜血才能浇灭心中的火焰。
直到他看见站在清辉下的一道纤细身影。
白裙坠地,墨发高束。
宛若一股清泉,淌进了心中。
顾凛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
困兽归于平静,他收回了剑,朝光下的身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