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指美人,他眉眼间却无半分怜惜。
她眸中亦透着孤傲冷艳,毫不畏惧他剑光幽凉。
“赫连阁主在我手中尚不满五十招便要停下,宇文太子又凭什么和我对剑?”
“凭江阁主以女子之身习男子剑法,总有破绽。”宇文陌略带笑意的目光闪烁着落在她的身上,此刻她已褪去一身月白斗篷,虽暗烛微弱却依稀能见她身韵独绝。
姜寂初实在厌烦他如此轻浮毫不知避讳的目光,提剑便刺,奈何他身形骤变转而御敌,两人对剑瞬息间便已过数十招,她以内力行剑飞出脱手转而收回,奈何剑势有缺而并没有牵制他太久,仅在他额间留下一道轻痕,反倒让一旁的赫连奕看出端倪,他瞪着眼睛一下也不敢眨,半晌后难以置信的摇头,朝向宇文陌大声喊道:“太子小心!是竹苏剑法!快快停手1
就在那一刻步千语和阴林双双再度出剑,赫连奕一时竟被迫卷入剑招之中,五人五剑,竟再也分不出任何一颗心去在意马车内究竟有没有一位昏迷的姑娘。
西南官道上再度响起蹄声,却是车驾未见,长剑先行。
闭月寒剑瞬及而出飞旋直入,剑气划过宇文陌双目令他眼睛霎时生疼,正欲飞身躲开,怎知那剑悬过身侧竟自暗夜再度袭来,划过他左手腕顿时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再抬眼看,那剑已回到主人手中。
弃剑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宇文陌捂着手腕吃痛着紧紧蹙眉而立,马蹄声却越来越近,直到那寒剑拨雪踏夜再度袭来,一旁的赫连奕见状再无他法,只能硬生生受了阴林一剑后退三步,提剑凝聚九分内力直直逼向那柄寒光长剑,双剑相对剑气破空,剑的主人自马车上飞身而下,先他一步抢剑而立,随即默不作声地把姜寂初护在身后。
就在此时,阴林匆匆跟上马车向西南奔袭而去,宇文陌捂着左手正要阻拦,却硬生再受他一掌直直后退九步之远,弯腰扶树竟生咳出了一口胸中积血。
凌靖尘举剑横在赫连奕面前,冷哼道:“两位远道而来,本王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
姜寂初眼睁睁见他一剑一掌击退两人,却深知他方才用了七成内力,不禁暗自担忧。
唯一欣慰的是,马蹄声渐行渐远,再追早已徒劳。
赫连奕眼睛注视着自己掉落在地的武器,又低眸打量着横在自己脖颈前半寸的长剑,不禁蹙眉长叹今夜落败,又看了看被眼前人紧紧护在身后的她,便依旧不死心的戏谑道:“败了败了,看来江阁主继任之时,宣王殿下送的礼远比在下所送要贵重的多。”
此言一出便是威胁,大熙皇室不可与江湖党宗有利益往来。
姜寂初正欲说话,便被凌靖尘以眼神示意制止了,他收起剑并没说话,淡淡地朝向那边瞧了一眼,估摸着宇文陌伤势不大,毕竟那掌仅有他三成内力。
赫连奕跑过去仔细查看后才知无恙,倒是宇文陌握着胸口低眸思索良久,末了眉间竟再度泛起一丝笑意,细细凝视着被大熙宣王护在身后的江阁主。
绝世剑法果然只配这种绝代女子,低眸一笑,原来,她叫江柒落。
“姑娘习剑出神入化,在下甘拜下风。”宇文陌轻咳几声,走上前来竟对她拱手一礼。
姜寂初只略微低头回道:“宇文太子谬赞。”
赫连奕暗自叹气,如今裳斓婷既已追丢,奈何宇文陌尚且需要西域势力,恐怕他还要施些手段对付阴家,瞧着夜色渐深想起朔安城门早已关闭,他便示意太子虽他离开,先寻一处妥当地方落脚。
怎知,宇文陌却笑的愈发狂妄,眸间是毫不遮掩的放肆,那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意味深长,却独独带着滚烫的漩涡,让人窒息,这目光直直地落在姜寂初身上,他笑道:“我东宫还未立过太子妃,江阁主若愿意,他日我以江山做聘,送到姑娘面前。”
凌靖尘持剑的手在黑暗中一颤,随后看着她自他身边缓缓走向那人面前。
“谢太子好意。”她毫不躲避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我不愿意。”
宇文陌似是早知她会如此答复,大大方方道:“不急,江阁主慢慢想。”
姜寂初一时有些语塞,倒也并没把那位宇文太子的戏谑之言放在眼里,只是心中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安,只能直直望着远去的两个背影在路旁微光下愈发渐长的影子。
步千语走过去瞧那位捂着伤口的姑娘,简单探看她伤势之后暗自送了一口气,安慰道:“这位姑娘还真是命大呢,受了赫连阁主那么实打实的一剑,居然只是皮肉伤。”
华青墨本不擅近战,如今受了伤又吹了风便蹲在树下咳嗽了好几声,姜寂初正琢磨着西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歇脚,竟没想出来,便回过头来用了些力拽了拽他衣袖,嘟囔着问道:“城门关了,那位姑娘又有伤要上药,咱们现在去哪?”
凌靖尘倒像是早有打算,走过去亲自确认了一下华青墨的伤势,原先皱起来的眉头便稍稍缓和了些,决定暂时去他的一位旧友家略歇一歇,距离这里不过两炷香的功夫。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她见他低眸深思的样子便总觉他今晚极为冷淡寡言,担心他刚刚如此耗费内力出掌出剑,心中一惊,急忙轻握住了他手腕问道:“你可有受伤,不许瞒我1
凌靖尘隐约有些胸痛,刚才短时间猛然调动七成内力确实耗费,却又估摸着那两人尚未走远所以一直不敢显现出来,如今被她这么一问,紧绷着的一根弦似乎顷刻崩断,只见他微微蹙眉捂着胸口停在了原地。
“靖尘?”姜寂初扶着他胳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急切地低声问道:“你伤到哪里了?”
“无妨,借我靠一会就好。”凌靖尘拥她入怀,脸颊埋进她墨发之中,贪婪感受着身边人的温热气息就这么肆意散在他身侧,他叹着气说道:“今晚兵部有紧急军务,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不晚,不是没让他们得逞吗?”姜寂初却心疼他身上明明难受却依旧不说,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对付一个赫连奕而已,不值得你动用那么多的内力。”
“宇文陌却值得,他值得我倾尽全力去迎敌御敌。”他所言极为坚定,任谁听了都会不禁动容。
姜寂初感受着他环抱着她的力道明显紧了紧,这才知道他所言何意,不过既然明白他因何而虑,便也好对症下药,便浅笑着抱怨道:“宇文陌实在轻浮,多让他看我一眼便觉浑身不舒服。”
凌靖尘始终低眸不语,却隐约微微一笑,连她都不曾察觉。
半晌后他松开她,咳嗽了几声后,两人继续并肩朝前走去,姜寂初却又想起来一件事而不得不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赫连奕为了救出裳斓婷理应带高手入境,如果只能带一人的话,他为什么不选其他高手,却和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一起前来,不得已才会去雁山找我合作,这是为什么?”
凌靖尘却恰好知道些缘由,耐心地解释道:“大辰的南境军权握在宇文陌手里,一旦交战,他手里的兵马便是真真正正的听他号令,随时有可能与西境兵马对峙。”
“是谁掌管大辰西境?”姜寂初刚问出口便已经能够猜到了:“昱宁王?”
凌靖尘点了点头道:“所以在开战前,宇文陌若想平安赶去大辰南境,便要在大熙过这个年了。”
姜寂初转念一想,话还没说出来自己便没忍住先笑了一声,道:“我猜,赫连奕应该也很头疼,异国他乡的既要救出裳斓婷,又要带着这位太子爷,还不能嫌弃他累赘,这个属下委实不好当。”
凌靖尘听后先是微微挑眉,侧过头去想要忍住,最后却反而随着她一起笑了,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调侃一国太子。
渐渐的她收起了笑颜,垂下头低声叹道:“我想哥哥了。”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宇文陌同我在茶肆小谈过几句,无意间说起边境战事,他提到怀远将军早逝,说当年素封的白折都递到了大辰的朝堂之上,就连大辰国君都不免惋惜,叹天妒英才。”
他竟也一时语塞,“当年若我能早些带援军赶去,镇北关那一仗或许不会......”
那段旧事,皆成为了所有人心里的一道伤痕。
姜寂初却摇了摇头,她虽没见过战场上的惨烈,但却一直都知道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更是从没有怪过任何人,“我只希望,天下能少些战事。”
不远处的步千语却努着嘴轻咳了几声,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远远走在后面的两位,又看了看身前拴在树旁的两匹马,琢磨着是她和她家姑娘共乘一骑,还是她和这位受了伤的姑娘同乘一骑。
华青墨倒是随便挑了一匹马走过去解开缰绳便跳了上去,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肩上伤口反而疼得直直噘嘴,瞧着身侧那姑娘犹豫不决的样子,她决定先招呼道:“我叫青墨,怎么称呼你啊?”
“我叫步千语。”她虽然在回答,眼神却依旧在看向不远处。
华青墨顺着步千语的目光望去,竟不觉赞道月光下的那一对璧人。
想起那日在王府梅林前见到的白衣姑娘,想起殿下谨慎地为她掩藏南川姜氏身份,再想起方才亲眼见到她的竹苏惊世剑法,甚至是她公然拒绝一国储君时的孤标傲世。
她的明媚与静婉,她的镇定与狠绝,画面交汇在一起竟都是一人,是此刻与他并肩相携的人。
收回眼神,华青墨十分懂事地对步千语说道:“看来,今晚需要咱们两个同乘一骑了。”
步千语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先解开了另一匹马的缰绳,随后也很懂事地上了华青墨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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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两骑驰在寂静无人的西南官道上,转而往林子里又走了半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林深中一处清幽院落,就连常年在朔安的步千语都从未发觉城外西郊竟还有此等避世之地。
临近子时,只见屋中却依旧亮着一盏明亮烛光。
将马匹拴好后,凌靖尘走在前面轻轻将竹篱推开径直走进院中,还不忘提醒身后三人留神脚下的奇形石子,随后就听到有位年轻姑娘的自屋中传来问道:“何人?”
凌靖尘负手立于屋外,低声道:“是我。”
半晌后正屋的门缓缓开了,只见一位手执书卷的素衫姑娘走了出来,眼神微微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了他身上,浅笑道:“好久不见了,六哥。”
他却并没有太多的寒暄,而是直接问道:“可有伤药?治疗剑伤的。”
那青衫姑娘点了点头,只看似随意的一眼便找到了伤者,她走进房中半晌后拿着一瓶药膏出来直接交到华青墨手里,嘱咐了几句涂抹要点后又为她们安排了干净房间。
不消片刻院中便就只剩下凌靖尘一人,她走上前来十分随意的挽住他胳膊,笑着将他拽进房中。
两人对坐在茶案后,她正欲为他煮茶,谁知他却从她手中拿来水壶,一边低头认真地烧煮沸水一边思虑着说道:“今年冬天格外冷,林子里阴湿不适合你一个姑娘家久住,知道你不想回德亲王府,若你愿意便跟我回府过年吧,我如今家里再无别人,倒也是极清静的。”
凌雪柠笑着摇了摇头,只低头问道:“六哥,我父王身体可还好?”
“德王叔身体康健,平日里我父皇倒经常宣他进宫,两人弈棋畅谈,大家都很好,你放心吧。”
凌靖尘知道她执拗却敏感的性子,话里话外倒也不再多提别的事情。
凌雪柠从半掩的窗子向外看去,发现客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她转过头来眼睛紧盯着凌靖尘,一脸好奇地忍不住问道:“不是黑色衣服的,不是青色衣服的,是月白色衣服的,对吧?”
凌靖尘正在提壶洗茶,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说话,末了将煮好茶水舀出推至她面前。
“客房里一应煮茶和取暖物件都有。”凌雪柠瞧他心不在焉的神色便笑了,问道:“她叫什么?”
“姜寂初。”
凌雪柠问道:“南川姜氏?”
“嗯。”他点点头。
凌雪柠听罢后浅浅一笑道:“的确,她配得上你,你也配得上她。”
“你如今说话越发颠三倒四了。”凌靖尘虽为嗔怪实则无奈。
“程国公主何等人物,你却只当人家是妹妹,不就是想着她吗?”凌雪柠似乎看的透彻,一双黑亮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人,见他怔怔地望着热茶雾气出神,便笑道:“尝尝这茶吧。”
凌靖尘只觉茶韵悠然,竟丝毫不逊于宫里贡茶,想了想才道:“尚方南来过?”
“他五日前来我这里坐了一会。”京畿内,凌雪柠也就和他们两人能时常说上几句话,想了想道:“若不是他带着上碧茶庄的好茶过来,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南川。”
凌靖尘捂着茶杯暖手,道:“他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他和淮州暮阳山庄的荀姑娘有婚约在身,此次偏偏去南边一待就是八九个月,也不知他接下来有何打算,难不成要和尚方老阁主僵持到底?”
“难说。”凌靖尘自尚方南回来后也只与他见过一面,虽不知他弃剑缘由,但能够猜出大半,见他憔悴了不少,便也知道在这八九个月内没有任何人是好过的。
“六哥,良人难觅,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一样。”言及至此,凌雪柠眉间挂上了忧思,不禁苦笑着叹道:“若我女儿还活着,如今都快三岁了。”
凌靖尘听她念及旧事,便不再说话,只是为她添茶后便静静地听,因为他知道,她每次提到夭折的女儿时,实则都是在思念夫君,追忆那段短暂却美好的岁月。
他一向知她好意,毕竟,这朔安城里能够真切为他着想的家人并不多了。
凌靖尘从屋中出来后瞧着早已灭了烛火的客房,便紧了紧斗篷轻声出了院子。
今夜无风,虽寒冷倒也不至于将人冻得打颤,凌靖尘走了没几步便感觉身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是德亲王的女儿,自幼被送进宫养在我母后膝下,在皇族中就她和我最亲了。”他放慢了脚步等着她,只听身后人低声问道:“她是......早些年联姻大辰的仁敏郡主?”
凌靖尘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继续向前边走边说道:“十四岁时,她奉旨嫁给大辰永惠郡王,只可惜幼女没能养大便夭折了,不久后郡王年纪轻轻也战死沙场,丧仪后她才知道原来夫君自上战场起便已为她备好了和离书,上面竟盖了大辰天子印,准许她不必为国婚守寡。”
姜寂初跟着他慢慢走在林间,并没再说话。
凌靖尘继续低声徐徐讲述道:“皇叔怜惜女儿在大辰独身一人艰难,便求父皇准她回来,父皇说联姻之实尚在,雪柠依旧还是大辰的郡王妃,但准许她回德亲王府安养,却不能对外宣告。谁知,雪柠说自己孀寡之身不便回王府,思来想去便选了这里静修,知道此事的人不多,所以我若在朔安,得空便来看她。”
“她该是很孤单吧。”姜寂初不自觉的朝着那院子望去,发现尊贵如郡主竟也如此,午夜梦回,她每每想起夫君孩子究竟要有多痛?想起方才在客房内打开茶包,发现竟是上碧茶庄的今年新茶,还有一些各处新鲜玩意,便问道:“所以,你叫了尚方南一起来陪她说话?”
“这里是西郊,若走新修的官道去樊连山倒也不远,所以我有时会叫上他,毕竟,我平日里接触的人也无甚新奇,倒是尚方经常给她讲外面好玩的事情和有意思的人,雪柠喜欢听。”凌靖尘说这话时有些心不在焉,随后解下自己的斗篷转身披在了她的身上。
姜寂初由着他如往昔般耐心为她系好带子,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谁知他竟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令她难以置信的话,字字用心,句句坚定,他的眼神不容许她有一丝一毫的反驳,道:“宣亲王府不会再有其他妃妾,我亦不会与旁人留有后嗣。”
姜寂初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渐渐地连那颗曾经炽热的心都快要冰封住了,低语道:“靖尘,自古相知容易相守难,你是天家血脉必要后嗣有继,而我,我......”少有的语塞一时竟无法将自己的经年旧疾宣之于口。
她承认,姜氏名门中书令嫡女的出身曾带给她一点点侥幸的心思,让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个天下女子都想要的归宿,可现实却狠狠地敲打着她,告诉她,江柒落不配,而姜寂初更不配。
自从在南疆妄缘塔醒来,她便绝了这个念头。
凌靖尘似乎对她的态度早有预料,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说道:“无妨,我等着你。”
大约知她心中顾虑,他亦不愿逼她开口,所幸兜转一圈,如今与他相拥之人依旧是她。
可见,上苍见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