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赵缭一眼微眯,偏头执弩看着倒下的人,没有分毫动容。
射中后,她把随手抄起来的弓弩,又随手扔在一旁,抬头看了看日头,眉头才微微皱了皱,眼中多了几分不耐烦,展开双手到嘴边哈了哈气,手背手心来回捂了捂,全然不在意满手的血污已经渗进了掌纹中,带着冷冷的血腥气。
“冷,动作快点。”
赵缭声音不大,但散在几套院子中、正有序砍杀的黑衣人闻声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着屋顶同声应道:“是1
短短一刻钟后,方才还哭嚎声不断的院中,除了脚步声和搜寻声外,已然彻底陷入了无声。
一人飞身上房,对赵缭恭敬道:“台使,已搜查完毕,一个活口不留。”
赵缭没有回应,只是双肘撑在膝头,居高临下将四下审视一圈,回首看到身后时,惫懒的目光停顿在几具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尸身上,而后随手甩出去一把飞刀。
飞刀正中一人喉头。
可怜那人处心积虑拉旁人挡刀、又将自己藏在尸体下留住的半缕气,也散了。
赵缭用余光扫了身后人一眼。
只是一抹不轻不重的余光,那人却像是扛了千斤重的鼎一般,瞬间被压跪在地上,额角居然在深冬寒风中生出几滴冷汗。
他似是早知道求饶对面前之人而言毫无用处,只声音颤抖着道:“属下失职,台使恕罪。”
赵缭没看他,又将院子扫视一圈,才简单吐出两个字来。“撤吧。”
“是1那人应了一声,如释重负地起身一跃而下。而赵缭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赵缭突然定在原地,耳朵微微耸起,捕捉到一阵极细微的声音。
赵缭寻声看去,只见周府所在坊的坊门中,一抹渺小的人影闪入。
赵缭怕有什么变数,旋身一脚踩上屋脊,手落于剑鞘之上,像一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秃鹫一般,双目紧紧锁着不过米粒大小的来者。
可是盯着盯着,连赵缭自己都没感觉到,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连来者的轮廓都分辨不出,可眼中的厉色却不知为何,随他近一寸便淡一分。
或许是只看远影,便可知那是毫无威胁的人吧。
他小小的白影自曲折的坊间穿过,似是曲水之上的一瓣落花,沉浮,飘摇,伶仃。
不知是来者衣衫太宽松,还是身体太孱弱,亦或是观者目光晃动,他的身影在北风中摇晃得厉害,就像是在墙面上摇曳的烛影。
待他又转过一个巷口后,赵缭终于模糊看清了来者的身形。
如此深冬,他居然只一袭单衣,连件斗篷都没有。
随着他越来越近,赵缭又见便是他的薄薄单衣,也是破损不堪,白衣上淋漓渗透的血色浓淡不一,像是一朵独属于鸦青色寒天的云。
他自窄巷的中来,经窄巷削得愈加锐利的寒风沿着他的轮廓穿刺,将他的单衣剥离成揽在身后的层层团云,就连血肉也被剥离一般。
干干净净,只剩一根根骨。
他想必受了很重的伤,迈出的每一步都艰难万分,像是走在刀刃上一般。
那副模样让赵缭忍不住怀疑,靴筒内他双足的血肉或早已磨没,支撑他走每一步的,都是赤裸裸的骨头。
好几次他的腿一软后,人就毫无征兆地向前栽去,整个身体直挺挺地砸在地上。
他每一次摔倒,都狠得像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每一次,就在赵缭忖度他生死的时候,他都能用嶙峋的手扶着墙,艰难地再站起来。
甚至就是如此艰难地时刻,他应当是担心自己的血手污了别人家的墙面,每每不以掌扶,而是握拳以指节抵墙,勉强撑着自己。
虽然直到此时,赵缭都还是看不清来者的脸,但在她心中,已有了一个不愿相信的名字。
直到他跌跌撞撞地又更近了些,便再容不得赵缭不相信。
面具。
一张落着斑驳血迹的玉面。
李谊。
其实,赵缭已经十年没见过李谊,根本不知道曾经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是早知道李谊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跪了整整三天,又挨了二十廷杖的李谊,在找不到一匹马、一辆车的情况下,居然能来得这么快。
她更没想到十年后再见他,竟是这样的情景。
十年前,他站在松雪图前,不经意地扬袖子,淡淡的笑容就似一幅丹青。干净,简单,不用浓墨重彩,就足以让人眼亮心亮。
十年后,他在黄墙灰瓦的巷道中不顾一切地跑着,衣衫单雹头发凌乱,骨型嶙峋得连风都可以给他为难,让人一见就眼酸心酸。
很凄凉的画面,但让人心酸的却不是凄凉,而是他的境遇那么狼狈了,却仍是目光清明笃定,气度犹存。
犹如越是在狂风骤雪之中,越是狼狈零落之中,越是从容舒展的松。
当距离周府还有一里多的时候,已经举步维艰的李谊,却还是加快了脚步,边跑边以袖包手,从怀中掏出圣旨高举,提声喊道:“圣上有旨……饶恕亲眷……!不得滥杀……1
这声音断断续续,急促而凄厉,气声大于人声,不似呼喊,更似无力的悲鸣,令人闻而心颤。
李谊此时喘气已很吃力,但他一手按着心口,一声接一声地喊,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嘶哑,到最后嗓子已然劈裂。
但他还是喊,就像他脚步踉跄,却还是拼了命地跑。
赵缭原本空洞的双眼中挤进一颗小小的光影,不自觉地倒着向屋顶上后退了几步,手从佩刀上缓缓垂下。
终于跑到周府门口、跃上台阶时,李谊还在艰难又无力地喊着:“不得滥杀……不得滥杀……1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门内的场景,李谊在进门时身形一滞,脚被门槛绊住,猛地向前栽去,“咚”的一声,双膝撞地摔了进来。
在李谊倒下的那一刻,喉中还有没说完的半句话轻轻落下。
“不得滥杀……”
这一声后,世界突然就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