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明蔚倐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小学升中考都没如此激动地彻夜难眠,盼着天快快亮。
揉一下眼睛,天更亮一些。再揉一下,又更亮一点。
拉开窗帘,对面楼道口的钨丝灯漏出来点点暖黄的微光,像海上的团团渔火。
打开房门,厨房里传来均匀有力的剁菜声——金素珍已经开始工作了。
长寿从少女面前慢悠悠爬过,龟壳宛如一件坚固的铠甲,威风凛凛,像极了即将出征检阅军队的大将军。
“早上好啊!长寿!”
拖鞋才蹬了一半,明蔚扒拉着门框,甜甜喊,“妈,早啊!”
“是你勤劳质朴的老父亲,”明爱国从缭绕蒸气里走出来,“金主任早就出门了。”
吃完早餐上学,光明小卖部门口已经支起两个摊位今天吴迪玉会在此处卖鱼丸,所有食物买一送一。
第一波上班上学的人潮袭来,渐渐把摊位围住。
明蔚踮着脚尖张望。
“我妈没问题的,毕竟当了十几年小卖部的老板娘,”齐泓光道,“何况有秦叔叔、牛阿婆帮手。”
金素珍留在幕后帮忙,毕竟作为官方主任,有的忙不能帮得太明显。
“他们能看到小卖部重新装修过吗?我把开业日期写在玻璃的红纸旁了。”少女又问。
“会看到的。”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明蔚抓起书包就想往回赶。如果不是因为要上课,她铁定在现场打头阵。
今天这场鱼丸大作战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段,每次停留一小时。
没有大人们的鼓励和支持,不过是她灵光一现的想法而已,可是大家都愿意去拼一个梦想成真。
齐泓光不想给明蔚压力,表面云淡风轻,和李江河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少年人匆匆的脚步出卖了心里的挂念。
光明小卖部门口,临时摊档前,一身深色碎花的女人,头发拢成一个髻,胳膊藏进套袖,应接不暇。
中午来的人多是厂里下班的人,都是认识数年的熟面孔,买鱼丸之际,会与吴迪玉攀谈一番,唠些家常,收集邻里信息。
没想到鱼丸很好卖,连带着的糯米粉、调味料也卖了不少。幸亏金主任有远见,提前留了下午第三场的备用份额。
中午大伙儿在齐家简单吃了顿午餐,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吴迪玉心情很好,自从齐勋章出事以来,她脸上很少再出现这种明亮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街坊邻居的态度大部分都很好,除了极个别的冷嘲热讽和看好戏的架势,对于光明小卖部的回归,大家的期待是正面的。
“要看好戏的,随他们去看,我们的人生精彩就好!”金素珍向来我行我素。
吴迪玉也这么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现在只想把家养好。
下午第三场是重头戏,最热闹。难得有新鲜的“季节限定”鱼丸,上午一传十,十传百,路口早早排起了队。
光明小卖部是四十一大队唯一的购物商店,大队里的员工收入不低,加之沿海地区总有新式潮流,多年来养成爱消费的习惯。名字虽为“小卖部”,里面的货品却不比市面最好的商店差。
消费是需要引导的,小卖部门口支了两个摊位,走过路过的人尝一口鱼丸,鲜得直叫好,神仙丸子啊!
牛阿婆带上孙女来帮忙,吴迪玉给妞妞一串鱼丸,小女孩当成糖葫芦,鼓起樱桃小嘴,吃得嘶哈嘶哈不亦乐乎。现成的模特,像年画里的福娃下凡,吸引了不少路过的人纷纷掏钱购买。
十月下旬的平州,人人已经添上第二件长袖衣保暖,一口热乎的鱼丸,更是挡住了冷飕飕的寒风。
“给我也来一串。”
“我要三串,汤多点。”
吴迪玉笑着应道,“好嘞,请稍等。”
“我要称一斤。”有人喜欢买半成品带回家自己煮。鱼丸可以直接当零食吃,也可以回家打汤煮面,或者切片炒菜。
“汤煮开后,加一勺凉水,等再浮起来就可以吃了。”吴迪玉边装袋边叮嘱,“我们家鱼丸吃的就是一个鲜。”
“你这是纯鱼肉的吧,成本得多高啊!”
成本是高了,但是走的量大,利润不降反升。
吴迪玉笑,今天出摊目的其实就是为了给小卖部重新营业打广告,不差那点钱,“我们光明小卖部出品,物超所值吧。明天就正式营业了,请大家多多捧场。”
牛阿婆在一旁帮年轻人收钱,妞妞看见钱匣子满满的纸币,眼睛弯成了月牙,“光明小卖部,发财啦!吃了圆碌碌的鱼丸,大家都招财进宝。”
众人被娃娃的纯真逗笑了。
“明天就重新开业了,咱们明天还见面。”吴迪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朝等在一旁的孩子们招了招手,她还给他们留了最后一份鱼丸汤。
双胞胎们得到召唤,如离弦的箭般冲向母亲。
“谢谢我们的刺猬妹。”
明蔚闻言,摸后脑勺,“我也没做什么啦。”
吴迪玉累了一天,坐在小卖部门口休息,感受到一种许久以前的充实感累并快乐着。
“谢谢你,明蔚。”
明蔚一怔,私下里齐泓光极少称呼她的全名。偶尔这么叫一次,仿佛附着在灵魂上的光也被带进了唇齿,照亮了心底的秘密。
“咳咳,我要去喝鱼丸汤了。”明蔚跑了过去。
日暮西坠,晚风缥缈,光明小卖部的招牌亮着灯,吴迪玉掀开锅盖,雾气氤氲犹如仙境,明蔚和双胞胎站在她身旁,每人手里举着一串穿成冰糖葫芦状的鱼丸。
圆圆满满的鱼丸,衬托着少女灿烂的笑颜。她抬头,正好看着眼前的齐泓光。
有蝴蝶翩翩,落在她们面前。
眼前这一幕,齐泓光记了好多好多年。
明蔚曾问过飞蛾和蝴蝶有何区别,当时他没回答。其实它们都为了飞翔而经历痛苦的破茧。飞蛾只在夜间出没,而蝴蝶连翅膀都有自己的色彩,正大光明追逐着它的光。
就是现在这样吧。他想。
楼房里,万家灯火,散发出盈盈暖光。
吃过晚饭,吴迪玉破天荒喝了一小杯酒,明天光明小卖部正式开业,今天她已经得到了许多温暖的祝福。
“小光啊。”吴迪玉把一封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齐泓光一看,眼眶就酸了。
“这不仅是你爸爸的心愿,也是妈妈的期望。”
当时以为小卖部即将倒闭,齐泓光把从小到大存起来治耳朵的钱,都给了吴迪玉。
无论有多艰难,里面的钱,吴迪玉一分也没用。这可是她儿子的希望。
“你上初一了,属于你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吴迪玉给早已睡熟的双胞胎掖好被子。
“我很快就毕业了,毕业后就能去工作,赚钱养家。”
“很快毕业?读完初中,不念高中了?”
齐泓光抿着唇。
“妈妈只有小学学历,你只想比妈妈强一点吗?”女人道,“小光,妈妈知道你喜欢读书,那就读下去。没钱少钱,可以去挣。时光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吴迪玉轻舒一口气,微醺的酒意熏红眼眶,“孩子,永远记住,我吴迪玉的儿子,人生没有界限。”
少年垂眸不语,长睫微颤,伸手握住茶杯,瓷身渗出热气,连着指腹和内心也染上了温度。
“妈妈以前很要强,即使伤心透顶也不愿把坏情绪带给其他人。可我知道,你们兄妹仨,我懂事的孩子们,这些晚上都有偷偷哭过。”
吴迪玉说起来就心疼,孩子都随了她。一生那么漫长,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呢?她想通了,只愿以后孩子再有伤心的时候,能有人陪就好了。
“好儿子,妈妈不需要你太早成熟,希望你们三兄妹,能够无忧无虑,开心快乐。后悔过去和焦虑未来,妈妈都不希望你们经历。”
齐泓光深吸一鼻子,可恶,鼻子比眼睛还酸。
“人生只有一次前半生的机会,好好把握现在,我们每一份付出、尝试和等待都是有意义的。”吴迪玉拍拍少年的肩膀,“小光,你明白妈妈说的话吗?”
回到房间,齐泓光坐下又站起,内心像翻腾的海,被注入其他的什么东西,久久无法平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要满溢出来。他判断不出,这到底是难过?激动?开心?还是惆怅?
想着吴迪玉的话,齐泓光不自觉迈出脚步,怀着柔软的心情,敲响了明蔚的房门。
明蔚开门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来找她了。
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她主动找他更多。
齐泓光心脏砰砰跳了一会儿,而少女显然没多想,笑容灿烂,快乐地跑过去,告诉他,自己正在给长寿刷背。
带着一身沐浴后的花朵香气,少女的头发往后归拢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也没问齐泓光找她有什么事,好像他的出现,于情理之中,又自然而然。
见到齐泓光,倒是提醒明蔚了,少女突然想起,哀嚎一声,“我作业还没写完,还差一个英语大作文和语文单元练习。”
“我刚刚问你作业做完没,你说快了快了。”明爱国絮絮念,接过明蔚手里的刷子,继续给长寿洗澡。
金素珍摇摇头,“她说快了快了,就是还没做的意思。”
明蔚把齐泓光推进自己房间,“我现在就做,小光教我写作文。”
关上门,明蔚嗯哼一声,笑眯眯,手托腮,“更正一下,不是‘教’我。是小光‘帮’我写作文,我先做语文的抄词组。分工合作,效率最高。”
对这只小刺猬,齐泓光并没能坚持原则超过十秒钟,轻轻摸一把她头发,跟齐心的一样柔软。
入秋的夜,窗户外边的树叶随风摇摆,看起来是凉的。
夜色漆黑如墨,衬托出屋子里的明媚,桌上的向日葵悄悄展开花瓣。
“小刺猬,”齐泓光从玻璃上看到站在光里的自己,“我爸肯定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他无法联络家里。一个多月过去了,等待越长,希望越渺茫。”
明蔚动了动唇,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我挺难受的。”
光阴好似一种奢侈,黑暗里总有一道声音对他说,你没有权利享受。他像被困在迷宫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撞上的是墙还是出口。
明蔚听得心要揪在一起,这样的齐泓光,让她好心疼。
“可是今天,我突然轻松了许多。”齐泓光继续说道,“因为鱼丸大作战,我妈和我,都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明蔚小小的刺猬脑袋无法思考这种太复杂的句型,语文从小是她的弱项。每次考试前面的生字拼音题还好做,到了阅读理解她就头疼。那些比喻暗喻中心思想什么的,拗口又难懂。
比起来英语大作文甚至更好写,她会的单词就那么几个。只需要把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简单直接。
就像现在,齐泓光的话她懂了一半,让他迈出重要的一步,到底是什么呢?
但他的感觉,她能感同身受。她只关心齐泓光好不好,开不开心。
她嘴角摆出月牙的弧度,“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和你感同身受。”
“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啊!最好的朋友!”明蔚温和地回话,字字毋庸置疑,捍卫着她的真理。
少年眼红红,双眸愈发明亮。
明蔚心念一动,比了几个手势。
这个暑假时她特意去少年宫找了手语老师,教她学手语,金素珍也非常支持她学习。她几乎每天睡前都在练习,如今已经能熟练地掌握常用词汇与日常会话的手语表达。
齐泓光诧异了一秒,随即了然。是啊,只要是明蔚,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有解释。
一眨眼,视线便模糊起来。少年把脸深深埋在手心里,所有的思绪和情感都交融在一起,允许他这次可以尽情宣泄。
齐泓光肩膀一耸一耸。明蔚一开始以为他在笑,又觉得他可能在哭。
“小光、小光”
齐泓光抬起头,手背仍遮住自己滚烫的眼眶,笑意却从嘴角浸染开。他的心砰砰在跳,好像一声春雷过后,第一滴雨水落在大地上,有什么在心底努力地破土生长,不可自抑地。
明蔚这厢想得倒是简单,她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自己把他惹哭了。
少年嘴角上扬出美妙的弧线,对她比了谢谢的手语。
他打得熟练飞快,明蔚认真在看,他“说”的是【小刺猬,谢谢你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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