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珍一有空就喜欢钻研厨艺，按她的话说心有多大，厨房就有多大。
肉贵的时候，她把虾肉和面粉混在一起煎成虾饼。剩下的虾壳也不浪费，长寿最爱吃。
说起长寿，它比金素珍还更早来到明家。
当年明爱国去金家提亲，在市场上遇到兜售野生山龟的小贩，当时长寿可怜兮兮，被五花大绑吊在一根竹竿上。明爱国动了恻隐之心，如果他不买下这只乌龟，它很可能会成为别家的盘中餐。
买下长寿后，明爱国来到附近山上放生，没想到长寿咬住他裤腿紧紧不放。明爱国还赶着去未来岳丈家呢，急得满头大汗，直到他提议不如一起回家，长寿才神奇地松开嘴巴。
巴掌大的乌龟如今长得比案板还宽，明蔚拿筷子喂它吃小虾，偶尔动作慢的话，筷子会被紧紧咬住。想象它当初咬着她爸裤腿的样子，又想象一下爸爸傻乎乎带着乌龟和聘礼去提亲，她毑公(客家话指外公)那时是怎么允许把女儿嫁给他的呢？
更何况，一个没有背景的外地小伙子求娶本地客家妹，在十几年前很少见。
她问金素珍，金主任笑道，“你毑公看到他心善，是块璞玉。对动物尚有恻隐之心，终究坏不到哪里去。”
“咦？难道泰山大人看中的不是我胆子大？”明爱国道，“小辣椒金素珍，比鞭炮还厉害，一点就燃。”
许久没听到绰号的金素珍，罕见地红了脸颊，“在女儿面前乱说什么呢！”
明蔚哈哈大笑，“妈妈是小辣椒，我是小刺猬。”
明爱国忽然有点伤感，不知道未来女婿登门又会是什么光景。唯一能肯定的是，他还舍不得自己的小棉袄，女婿什么的，先过他老明这关再说吧。
喂完长寿，明蔚端起金素珍准备好的一盘虾饼给隔壁送去。
今天大队临时小组派人和吴迪玉一起核对账簿和盘点仓库，金素珍也去，两家约好吃完早饭一起出门。
齐家大门敞开，明蔚远远闻到一股柚子味。
“无敌阿姨！”明蔚站在门口。
“刺猬妹来啦？快进来。”
吴迪玉刚洗完头，头尾还没干透，正在帮齐泓光擦头发。少年的头发又剪短了些，见明蔚过来，微微颔首示意。
热心肠的牛阿婆一大早就来送柚叶，吴迪玉放入锅内水中烧开，给自己和孩子们洗了个柚叶热水澡，把衰气和坏运统统洗掉。
明蔚还记得妞妞满月时，牛阿婆就用柚子叶煮水给小婴儿洗澡。柚子叶香味沁人心脾，洗完后皮肤上留着一股淡淡的自然清香。
少女忍不住凑上前闻齐泓光的手臂，用力嗅了嗅，皱鼻子的动作跟齐心一模一样，可她比齐心足足大7岁。这个暑假让齐泓光对自己的身体成长有了新的认识，他准备提醒她男女有别。
“啊——特别好闻！”明蔚感叹。
她站在他左身侧，声音听起来很缥缈，于是齐泓光的话变成问句“是吗？家里还有柚子叶水，你洗洗手。”
金素珍也来了，又端了一盘虾饼，“这份留给孖宝放学回来吃。”
“珍姐。”见到可以依靠的人，吴迪玉声音有些喑哑。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咱们当妈的，可要顶住这片天。”
吴迪玉擦擦眼角，忙招呼母女俩再吃点，明蔚馋妈妈的手艺，征得金素珍同意后，允许再吃一块虾饼。
事实上，明蔚只是眼大胃小，吃到一半，她瞥一眼金素珍，又瞅了瞅齐泓光，选择问后者，“小光弟弟，你够吃吗？”
齐泓光筷子顿了半秒，她只比他大三天，早就说好了不以姐弟相称，事出反常必有妖。
金素珍对女儿了若指掌，“小光，阿姨做了很多，这一盘全是你的。”
齐泓光见明蔚眉毛耷拉成一座拱桥，于心不忍，“你的也给我吃吧。”
明蔚双眼顿时亮起来，“好吃你就多吃点！”
金素珍数落女儿，“吃多少拿多少，时刻记得珍惜粮食。”
明蔚已经把自己碗里的虾饼拨给齐泓光。
少年夹起被明蔚咬了一小口的虾饼，面不改色吃了进去。
上午，一行人来到小卖部后方的仓库。
明蔚在家闲来无事，也央着要和大人们一起去帮忙。
几乎半个月没营业的小卖部，一推开门，有种恍如隔世的时代感。
这究竟是光明商店还是盘丝洞？光明？哪儿光？哪儿明？明蔚被小卖部如今的“惨”状惊到了。
来到工作场合，金主任严肃起来，逐一安排分工。到了明蔚和齐泓光，俩孩子被分去打扫卫生。
明蔚得令打了一桶水，拧干抹布，开始工作。齐泓光暂时只有左手方便，洒完水后也扫起了地。
少年全程默不作声，明蔚想了想，“咱俩现在都是伤兵，别着急，安心养伤。少听几节课也别怕，我叫李江河和戴文婷帮我抄了课堂笔记。”
担心李江河上课打盹，她还拜托了学习委员戴文婷，双重保险。
明蔚和学习的关系，一向是学习追着她跑，难得有一天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休息，那么学习也暂时放一放。
可齐泓光不同，他是四十一大队子弟学校里年年拿全级第一的尖子生。明蔚不在乎自己的学业，却很看重他的功课。
没文化就是番薯头(客家俗语，形容人蠢笨)，明蔚绝对不允许齐泓光变成番薯头。
“等你拆石膏了，咱们就一起去上课。我俩继续做同桌。”
齐泓光左耳有听障，上小学第一天起，明蔚主动跟老师申请做他的听力小助理。
齐泓光轻轻“嗯”了声，装了十盒永芳珍珠膏，吴迪玉交代他带回家，送给这次帮过他的邻居们。
盘点工作从早忙到晚。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了学，见光明小卖部开了门，兴冲冲跑进去。结果发现还没正式营业，又失望退了出来。
齐泓光关起大门，和明蔚一起去仓库门口等大人们。
李江河和戴文婷带着双胞胎回来，好久没见老同学，两位少女抱在一起，兴奋地转圈圈。
齐天把书包丢给大哥，问能不能玩会儿再回。
齐泓光默许弟弟去放风。
李江河眼尖，发现仓库门后挂着的呼啦圈，发出战帖，“你们一次能转几圈？比吗？”
北京即将在9月22日举办亚运会，许多城市都开始普及运动。
呼啦圈跟跳绳一样，是一种容易上手的运动。一根塑料管围成圆圈，里面灌些小珠子，摇起来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江河身手了得，说着话没留意，转到第20圈意外跌落。
戴文婷笑着问，“这次是练习还是比赛？”
李江河一捋头发，咬咬牙，“比就比。”
戴文婷笑嘻嘻，转到第20圈时，停了下来，“明蔚，你上。”
明蔚大声应好，许是嗓门响亮，出声的瞬间感觉腹部被扯了下。
套上呼啦圈，她开始转。
明蔚还穿着小学时的长袖校服，脚踩时下最流行的黑色健美裤，呼啦圈转起来，纤细的少女像花中仙子，跳天鹅舞能直接原地飞起来。
转动力量大了，腹部坠感愈来愈严重。明蔚不自觉拧着眉头，憋着一口气转圈。
李江河在大声数数“13、14、15”
转圈慢了下来，眼看呼啦圈已经从腰际落到膝盖，明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1819”
齐泓光捕捉到她的异样，“别勉强！”
“天上有飞机！”李江河突然出声干扰。
“明蔚加油！”戴文婷在后面鼓励。
“20、21！”
呼啦圈应声而落，圈里的人英姿飒爽。
腹部神奇地恢复正常，好像没痛过。明蔚立刻竖起眉毛投诉，“李江河，你赖皮，愿赌服输。”
李江河偷眼瞧了瞧齐泓光，又朝少女们堆起笑脸，拉下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文化衫，“刚刚只说比一比，可没说赌注是什么哦。”
近来流行把口号刻在胸口，众人瞥见他里面那件圆领衫上印了一行字「别理我，烦着呢」。
“嘁，赖皮，”明蔚笑吟吟拉过戴文婷，“走，我请你去吃烤红薯。”
一听到吃的，李江河又拉上拉链，“我也要吃。”
“不是烦着呢么？”
李江河嘿嘿笑，“失误失误，我今天本来穿的是「跟着感觉走」。
“小光也一起去吧。”明蔚看他。
“我还要等大圣，你们去吧。”齐泓光左肩挎着两个小书包，仿佛一株坚定的大树。
明蔚和李江河啃着红薯溜达回家时，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我以为这袋是给小光的，没想到你还吃。”李江河提醒明蔚，地瓜吃多了会放臭屁的。
明蔚原本是想带给齐泓光，或许他现在正认真钻研戴文婷给的课堂笔记呢。
齐泓光从小就爱学习，明蔚每次看到，都觉得他好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专注的模样，浑身像会发光，她一点儿都不敢去吵他。
齐家出了这么多事，他也需要自己好好静一静吧。
“衰仔！”
路口传来一声怒喝，气震山河。
迎面走来一位鹤发老人，颇有些仙风道骨。
“大祸了”李江河愣住，自己光顾着吃红薯，忘记回家练功，“我阿爷定要罚我抄拳谱。”
“阿爷好。”
明蔚先甜甜喊一声。她在大人面前表现得既有礼貌又乖巧，很讨人喜欢。
“刺猬妹，金主任刚刚还在找你呢。”李爷爷脸上带着笑，说话是广普口音，方才万丈气势忽然化成了软软的棉花糖。
明蔚想起自己答应金素珍不乱跑，等她一起回家来着。看着手上的烤红薯，金主任肯定又要唠叨她饭前乱吃东西了。
少女当机立断，低头再咬一大口，塞给李江河，“你从另一边吃，没沾到我口水的。”
话落，一溜烟跑回家了。
“明刺猬！”李江河嫌弃死了，“就剩下一块番薯头，我能吃咩啊？”
“仲挂住食番薯？(意为还想着吃番薯？)”李爷爷捏起孙子的后脖颈，“你呢个番薯头，做完作业后继续罚抄拳谱。人哋齐泓光打石膏都不忘练功。”
齐勋章担心儿子听障会被欺负，请李爷爷教齐泓光一些拳术招式，顺便强身健体。齐泓光便跟着学了几年。
“他伤的是手，扎马步又不用手。”
“你还敢犟嘴？读书又未见你这么勤力？”
大院宿舍楼亮起万家灯火，还能听见切菜煮饭的声音，李江河自知打不过阿爷，积极认错方为上上之策。
“还愣着做乜？十几岁的大人了，日日都要四周围捉你回家。”
李江河拉下拉链，又露出文化衫上的口号「别理我，烦着呢」，暗戳戳表达他的情绪。
“后生仔，青春好时光，烦乜烦？”眼见李爷爷要抡起铁拳。
“毋烦毋烦，吃口红薯消消气，”李江河留下半个红薯，脚底抹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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