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位于皇宫东侧,相对帝丘上高耸巍峨,霸气无双的庞大皇宫,小丘下的太子宫绿荫葱葱,小桥流水,鸟语花香,更显柔和静美。
太子宫面的太学,是中土最著名的学府,中土俊杰汇聚于此。
成业殿大学士几乎都是太学所出,帝师也都从太学经学博士中擢拔。
开满鲜花的藤架下,太子和太学学士们围坐,在楠木茶案前品茶。
太子成泽刚满二十岁,继承了母亲大娇的秀美,眼睛清凉,精致清瘦,甚至于有点孱弱,配上他爱穿的文士袍,将太子衬托的文雅洒脱,神采奕奕。
太子担忧的问梁兴奴,“师傅,冠礼之事如何了?”
梁兴奴是誉满天下的传奇人物,四十多岁,身材低矮消瘦,穿着麻布的文士袍,朴素干练,因为操劳国事,头发灰白了大半,但眼睛清亮,满含智慧。
他来自常扬,是奴隶出身,幼年跟随公子崔寔博,作为书童伴读。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陪着公子考取常扬右学,公子落榜,梁兴奴却高中榜首!在右学勤读不辍,博古通今,慢慢的盛名远扬。
后入太学,对典制、制诰、律法、兵法、诸子等无有不通,撰写《中天政要》,旁博引证,论证严密,为各国士子所敬重,成为必学书籍。虽入弘文宗,但兵法造诣不在演武宗下,满腹经纶,文武兼备,成为太学大学正。
大正五年,参与野穹山辩难,一举成名。姜云天将其引荐御前,皇帝见其德行端正,通识时变,有辅世大略,擢拔为少师,教授太子。而后直步青云,入殿为相,已担当十年中辅,尽心辅佐,为皇帝所倚重,成为肱骨之臣。
见梁兴奴不答,岑祖林面色沉重,“梁相,太子是大成五年孟冬所生,再过半年就是二十生辰,按礼制,十八加治国冠,十九加征伐冠,今年要给太子加祭天冠了,三冠俱加,太子之位才算稳固!按理说,太常寺和太仆院应该筹备加冠了,量体裁衣,制作缁冠、皮弁、素冠和七服,安排仪式,宗人府要召集宗人排演,中宰府接受大臣上表庆贺,到现在,还没丝毫动静,究竟是何原因?”
岑祖林师从梁兴奴,做了十二年弟子,做学问虽不如师傅那般渊深似海,高耸如山,可为人做官,更为圆通豁达,老练世故,现为太学大学正。知道梁相不喜欢奢华,平日里就穿着朴素的布衣,衬托的高瘦的身材很是雅洁高朴。
蒙着面纱的侍女上前,盘坐在茶几前面,给众人奉茶。
燃烧的银碳铜炉古朴典雅,所用的茶具也不是极品的铁窑和宝丰窑瓷器,只用最简单的青竹所做,胖肚竹做的茶壶甚至有些丑陋,毛竹茶杯高瘦清绝。
轻嗅茶罐,挑出来老绿的茶叶,投入长嘴铜壶中,用手感受温度。
过了片刻,将铜壶的热水倒入竹壶之中,淡淡的茶香在阳光下弥散。
蒙纱女子动作丝毫不做作,也毫不繁琐,只是顺应着天性,自然而然的去做,可是蕴含的优雅和高贵,却让众人看的痴痴呆呆,面纱蒙着的面孔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就浑然天成的体现出了茶道中的幽清和静寂。
侍女将茶几上的茶杯端走,送给太子,太子却推让给了师傅。
蒙纱女子奉完茶后,只是静静的端坐在茶几前,平静的如同雕塑。
梁兴奴吹着漂浮的茶叶,轻啜口茶,叹气道:“此事祖林上过书了,圣上和中辅讨论过了,圣上以姚武僭越为由,暂缓冠礼仪式举行,公协倒是支持冠礼如期,可姜相并没有表态,我为太子师,也不好开口,此事就搁置下来。”
“父皇有更立之心?”阳光和煦,太子心中却透着冰凉,“人说,天下亲者,莫过于父子,可平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孤家也没体验多少!孤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极力迎合父皇,唯恐惹得父皇不喜,这些年下来,也觉心力憔悴啊!”
梁兴奴眉角上扬,语气严厉,“圣上是爱护你啊!整个帝国要托付给你,必然要求的更严格些,太子要多体谅圣上的苦心,切莫心灰意冷,再有此言。”
公翊绍深有体会,感触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啊!天下父子皆是互爱互信,唯独这君王父子,却要相互提防!君主要托付江山给世子,要加强世子的力量,以便继承大统,又怕世子力量过强,威胁到了自身,又不得不削弱世子!这让世子无所适从,强,父亲感到恐惧,弱,父亲感到失望。这进退之间,的确让人难以把握,多少君王父子为此反目成仇啊!要不然有那么多的……”
三十出头的公翊绍是公辟方长孙,太子堂兄,精通道家名家,任太学博士,肩膀宽博,剑眉朗星,圆领窄袖袍衫将其衬托的器宇轩昂,豪放任侠,义气杯酒,因其放荡不羁,搏得花中留名。但器宇深邃,风度宏远,为太子所倚重。
梁兴奴赶紧阻止,“切莫多言,知道公子是本意是为圣上和太子好,隔墙有耳,这话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离间父子,挑拨宗室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子举杯,有些自暴自弃的饮酒,无奈的言道:“父皇骁勇善战,智勇超伦,喜欢打猎征战,喜欢和将军们聚在一起,深受军队拥戴,只要父皇策马冲入军营,就能赢得阵阵高呼之声,说起来,父皇还是喜武功,不喜文华啊!”
公翊绍有些不满,“这点太子就不如公遂了,?夫人将他放在龙骧卫中,为的就是结交军心,圣上是如何发动东林门兵变的?若是圣上没在北军经历,怎能结交众位将军,取得大都统公真武的支持?公遂是想重走这条路,他在军营和将士摸爬滚打,喝酒打架、摔跤比武,将军们喜欢围在他身边,供其驱使。”
梁兴奴愁眉不展,“圣上当着众位中辅的面,评价公遂‘英果类我’,前几日,已告诉大宗令成辂,将名字从公遂改成了成遂,由此可见一斑啊。”
太子闻言大惊,茶杯掉落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当啷”声。
茶杯盖在青石地上滚动,滴落的“当当”声在花园中悠悠的回荡。
看到脸色苍白,双手哆嗦的太子,都不知该说什么,陷入可怕的沉默。
太阳依旧是火辣辣的,空气依旧是炽热的,众人却都感到冰冷的发抖。
久久之后,公翊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意味着公遂也能继承大统了。”
闲来无事,经常翻阅太学藏书和内廷记录,对国史了如指掌,信手拈来,梁兴奴点头,“宗法中,若被赐姓成,就能继承大统,当今世上,成姓只有五人。圣上太玄祖,传奇皇子成康节是皇子修道,追求天缘了;再者就是大宗令,圣上叔祖父成辂;最后便是皇帝、皇太子成泽和殿下成遂三人了。”
太学博士王昭纬面色忧虑,“圣上表明要扶立公遂了!就怕群臣望风而动,争个拥立之功,纷纷上书,要求更立太子,皇上本有更立之心,群臣推波助澜,怕是……”说这这里,便不再多言,让众人细细体会。
公翊绍性格放达,自小相交太子,倒没那么小心,不客气的言道:“怕是太子危矣!当前竭力维护,誓死效忠太子的,就是姚家和皇后了!可单凭姚家,可以吗?姚家虽有人在朝中为官,但并不据枢要啊!关键要靠皇后了。”
太子心神激荡,努力镇定散乱的思绪,神情难免有些沮丧,“母后曾经屡次教导儿臣,要紧跟父皇,曲意逢迎,投其所好,以期讨得父皇欢心。”
彭子谷点头称是,“皇后明睿,所言甚是!太子不喜欢的,等雄踞天下了,哪怕禁止天下人去做也好,但在登上大位前,就算是违心,也要迎合圣上。”
彭子谷留着八字胡,圆圆的面孔,胖胖的身材,很是喜庆,他是岑祖林的蔡郡老乡,两人自少时读书就是同窗,同年考上辟雍,算是蔡郡难得的“双俊”,名动一时,自岑祖林成为太学大学正,对他多有提携照顾,已成辟雍学正。
太子面色不悦,“孤家不喜粗野,还有那些狗屁的男子气概。”
为了锻炼太子胆量和武艺,皇后命姚武从正阳武院寻来剑术和武术高手,希望太子在教导下,能摆脱斯文之气,变得野性。可太子真心厌恶这种训练,长期的消极抗争,不得已之下,皇后为了不引起皇帝疑心,才不再逼迫太子。
梁兴奴盯着太子的眼睛,问道:“这段时间,太子究竟做了什么?”
太子犹豫不决,想说却又不敢,吞吞吐吐道:“什么也没做。”
岑祖林看出太子闪烁躲藏的眼神,“到今日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公翊绍赌气的挥了挥手,“太子若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吧。”
彭子谷和善的劝解道:“太子,用众人之力,无有不胜。”
看到众人焦灼担忧的目光,太子这才不情愿的说出,“军粮之事。”
梁兴奴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惊吓的跳了起来,眼睛充满了惊恐,往日的沉稳完全不见,压制不住的高声问道:“倒卖军粮?是不是?”
见到师傅的反应,太子意识到问题严重,沉痛的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梁兴奴恍然大悟,盯着帝丘上的皇宫,“臣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圣上会推迟加冠,为什么圣上有意的让臣回避,原来是这个原因。”
太子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父皇知道了?”
公翊绍急切的问道:“倒卖军粮?是不是野穹大营的军粮?”
“去年逼阳关有大批粮食入境,臣就觉得蹊跷,今年突然调拨大量军粮去彭邑。”梁兴奴猜出了大概,直接问道:“是不是倒卖的彭邑军粮?”
太子已没了血色,茫然的点头,“看来父皇知道了。”
岑祖林满脸的担忧,底气不足的问道:“梁相,难道真的没救了?”
公翊绍催促道:“太子说说怎么回事,不能这么猜来猜去的。”
太子言道:“三年前,就是中都魔案后,娘舅找我,说这十来年来,和东元结善,边境不再秣兵厉马,可军粮还按照往年拨备,就积压下来,保存不善,很多都烂掉了,彭邑守将孙辟闾觉得可惜,问能不能把这些快要腐烂的粮食卖掉,可用款项来营建城池,改善将士生活,孤家当时没想,就应了下来。”
“糊涂啊!”岑祖林抱怨道:“中都令是什么人,太子还不知?恐怕是他打着太子的旗号去敛财了!”郑重的问道:“太子可有把柄留在他们手中?”说着,征询的目光看着梁兴奴,“梁相,此事应由姚武担责,和太子无关。”
“以姚武性子,肯定置身事外了!”梁兴奴苦笑摇头,“十多年了,我可是看着姚武出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戾太子案,小娇入宫出宫,武库案,帝陵案,中都魔案,一件件,一桩桩,论起权谋来,我哪是这位玲珑珠的对手。”
“梁相是要做事,姚武是要做官,目的就不一样,做事要一心,做官要多心,一心哪里算的过多心啊!”岑祖林盯着酒杯,陷入沉思。
“看来的确有点棘手!”看着愁眉不展的太子,彭子谷有些不好意思的提议道:“要不,让太子去宫中,对圣上坦承此事,自请责罚?诸位看可行否?”
公翊绍头摇的像拨浪鼓,“怕还没到那个地步,如此行事,更是糜烂!圣上知道太子牵扯其中,关键对牵扯有多深,圣上知道多少内情,还未可知。要想方设法让圣上认为太子是被蒙蔽,虽然落下见识不明,可总好过昏庸无道。”
岑祖林点头,“公子所言不错,太子就是被下面人所蒙蔽!中帅公子胜肯定压下此事,中宰公协也会帮太子说话,中御大人是太子外祖,这点毋庸担心,加上梁相,七位中辅中四位替太子说话,如此一来,也能消除圣上疑虑。”
梁兴奴忧郁的目光扫过众人,“想简单了,此事牵扯彭邑军,姜相、蔺相、吴相向来不理军政,大家想想,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揭露此事,还能直达御前。”
众人点了点头,岑祖林叹了口气,“此事怕和公遂有牵扯,很难掩盖了,除非……”看了看公翊绍,几乎异口同声的言道:“除非中辅众口一词。”
彭子谷面露喜色,“若是中辅众口一词,圣上也不得不信了。”
梁兴奴摇头苦笑道:“姜相你们还不了解嘛,忠直敢言,直切无隐,做事无愧于心,让他撒这个谎,违心而行,在座的诸位都做不到的。”
梁兴奴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的投向太子,公翊绍笑道:“太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只能太子自解其扰了,姜家,还是要太子亲自出马。”
岑祖林建言道:“太子只要迎娶了姜家的姜宜思,姜家必然不反对你,有这个姜半朝替你说话,皇上自会斟酌的,只要姚姜联合,就能让太子坐稳。”
太子有些忧虑的言道:“可是现在姜家和姚家交恶,因为舅舅品行不端,姜相和舅舅姚武闹得不可开交,有些水火不容的架势,怕是难以协调啊!”
彭子谷笑道:“太子多虑了,家族争斗何时停过?不过是些喧嚣的热闹罢了,各家族要是沆瀣一气,同气连枝,皇上该不放心了!中都令犯得不是死罪,僭越礼制,夺人妻女,品行不端之举,大不了罢官夺权,过几年还会再启用的。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各家族都精着那,太子若娶宜思,姜家为何不拥戴你?”
太子点头道:“母后也是这么说的,不管姚家和姜家怎么闹,让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姚家不会阻挠迎娶宜思,姜家也不会阻挠宜思嫁过来的。”
岑祖林言道:“皇后贤德,坤德轨仪,所言甚是!家族争斗,不过是起起伏伏的过程,只要不是谋逆大罪,谁也不能把谁能赶尽杀绝的,各个家族通过婚姻为纽带,交融在一起,盘根错节,可谓是拔一发而动全身啊。”
太子见到众人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尽人事,知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