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自认为是个洒脱的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他连跟李亮的师生情分都不想讲,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交心就好。但是他骨子里,有着他文人世家的风骨和坚守。
小李亮就在程家扎根下来。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和上初中后所有的周末都是在程家度过的。
程老师教小李亮,并没有照着课本教,而是不定时的抽风行为,看到什么讲什么。早上起来看到屋角一朵早开的牵牛花就能对着赋半天诗,还要求小李亮跟着和。小李亮和不上来他也不恼,能一下子背出七八首前人的诗来给李亮做例子。
晚上下课了,程师母准备好晚饭叫他们爷俩吃,却又会因为一朵晚霞突然兴奋的抓起小李亮就出门,骑着自行车就追着那朵晚霞跑。追到无人的荒地里,追不上了,就把自行车把旁边地上一撂,和小李亮躺在地上,从唐宗宋祖一直讲到解放全中国。
快下雨了,看见一窝蚂蚁搬家,就会兴奋的从蚂蚁的群居讲到风雨是如何形成的,两个人在瓢泼大雨中打着大油纸伞看那群蚂蚁是如何家毁蚁亡,随叶飘流。
不管他教什么,小李亮都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迅速的记下来。程风看小李亮记得快,就教的越来越快。他什么都教,肚子里的知识一股脑的往外飞。从四书五经到诗词歌赋,从物理化学到天文地理。他只要教,小李亮就学。
小李亮就这么被填鸭似的长大了。
后来,他不要脸的跟小李亮说他这是魏晋风流,李亮长大后深觉这就是不定时抽疯。
要是没有师母,这傻先生能把自己饿死。小小的李亮想。
是的,程风在结婚后,完全回到了他大少爷时的状态。
衣服长年要穿干净的白衬衫,还要熨得挺括。的确良是不穿的,嫌不透气。秋冬天的外套不能天天洗,但是他不能穿和前一天同一件。冬天确实很冷,棉袄不能不穿,但是太臃肿了,穿脱也不方便,要想办法。毛裤就是不露在外面,但是也要和毛衣一个色。毛衣鸡心领最好,好把他的白衬衣领露出来。外套上为了安全可以适当的有补丁,但是要是同色的,补的要让人看不太出来。
吃上面他没有那么挑,但是仅相对于穿上面。食材可以有限,但是要做的精细。能吃米饭绝不吃面。能炒绝不吃炖菜。炒青菜也要炒的青翠可滴,不能炒得蔫巴巴黄乎乎。喜欢吃各种河鲜,尤其爱吃各种鱼。但是要是师母不在家,他能三天都记不得吃饭这回事。
穿上程师母还能尽量满足他,但是吃,对于一个从未走出过z县的姑娘来说,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程老师要求的味道。程老师自己又只会说,不会做。
听先生絮叨了太多次烦了的小李亮,在初二下半学期,终于放下了笔,掂起了锅铲。
仔细研究了先生背下的一大堆食谱才开始下厨的李亮,第一次下厨居然就大获成功。西湖醋鱼,只放黄酒和冰糖的红烧肉,放了藕丁的珍珠丸子真真的符合了程老师的胃口。
程师母也松了一口大气。
程老师常常对李亮提起原来家中的藏书。这是他今生最大的憾事。
就这样,在程先生的无为教育下(划掉,填鸭教育),在程师母的不懈投喂下,在厨房的锅碗瓢盆奏鸣曲中,小李亮长成了少年,长成了青年。
长成了程风的样子,虽然五官不太像,气质却相同。
但是李亮自己知道,他永远成不了先生那样的人。
他跟先生从小的环境就不一样,不可能像先生那样安贫乐道,教书育人。童年的经历让他极度的渴望权力和金钱。遇到事了,他会不择手段。除了大哥大姐,李建军,二叔一家,先生一家,还有兰兰,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可以舍弃的。李亮知道,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
程风当然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只是笑。
谁没年轻过呢?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怼天怼地怼空气呢?
只要在底线就行。这个,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学生的。
可能跟着程老师时间长了,李亮偶尔会有那么一点不着调,或者说,恶作剧。
比如说,初中时,就利用自己当班长的机会,设计隔壁罗寡妇的小儿子喝了一顿尿。
那次程老师真是发了一顿大火,把李亮关在书房里就是一顿狠揍,谁来敲门都不开。
过后,程老师问李亮知道错了没。
李亮说知道了。他做的太过直白,完全是一拍脑子就去做了,完全把先生讲的各种战略兵书都付诸脑后。
是的,小李亮一直在心里把程老师叫做先生。
其实程老师对小李亮犯的这种小错误喜大于忧。
脑子可以一点点找回来,但是程老师心中一直对李亮有着担心。
这孩子实在是太成熟,太稳重了。可能是从小失去母亲,让孩子过早的成熟,但是很少表露出喜好和怒气,让程老师一直搁在心里头发愁。
这么小就没有情绪表达出来,可怎么好喔。程老师原来想。
这次程老师心里石头算是落了地。
但是没过多久,这小子又闹了幺蛾子。
这小子居然早恋!!还带着班里同学都给女同学家里割麦子!
李亮的高中班主任是知道这师徒俩的事的,知道这事第一反应不是找李亮家长,而是直接找他这个先生头上来了。
程老师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本来吧,君子慕少艾,这也没啥不好,谁年轻过还没有谈过朦朦胧胧的小恋爱啊,程老师心想。
可是,也不能把一帮子同学带去给人家割麦啊,这小兔崽子!这把人家姑娘的名声放在了哪里!
幸好人家姑娘爹会来事,事后赶紧以单位的名义给学校送来了感谢信,这事就算是学校帮农了,这才把事了了。看样子那姑娘的爹对这冒冒失失的臭小子还挺满意的。
但是也不能这样逼人家姑娘家啊!
程老师摩拳擦掌等着这回还要揍那小子一顿狠的。
结果他居然领着人家姑娘和人家姑娘的爹大大方方的一起上门了。人家姑娘的爹还跟他说,对他久慕大名,神交已久,特来拜会。
臭小子还跟那爷俩说,这是他从小的恩师,恩同再造的严父,这次是他冒失了,他认错,但是绝不后悔。
看着那父女俩感动的样子,程风才发现李亮长大了,也会走一步看三步了。
不过,那一顿大揍到底还是没逃过。
那天晚上,挨过揍后,师徒俩谈至夜深。
程风对李亮说“做事,要讲手段没错,但是,永远不要用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永远不要考验身边的人的人性。”
“真的有心爱的人,不能光想着怎么能成事。喜欢一个人,应该从她的角度出发,不能让她为难。你总不能让女孩子为了你,没有名声,不要父母。那是爱一个人吗?”
“这次揍你,是因为我看你这次,有点失去底线。一个没有底线的人,终究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哪怕是暂时的风光,却容易进退失据。没有底线的人会自我膨胀到无法控制,自取灭亡。”
这些话让李亮受益终身,并在最后成功躲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全身而退。
78年李亮上大学去了,程老师也被提拔到县城教育局当了一个科长。
86年李亮第一个楼盘成功清盘,程老师当上了教育局局长。
2004年李亮的房地产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程老师已经退休十年了。他没回江南,姐姐也去世了,家里没人了。
故乡,已不再是故乡。
李亮给程老师按照江南的旧宅盖了一处大宅子让先生养老,但是先生始终高兴不起来。
李亮知道先生的心结。
2005年,李亮成立了一家慈善基金,目的就是让贫困地区的孩子有书读,他把这个基金会最重要的工作交给了先生列出孩子们必读的书单。
这个基金会,名叫佑风。
愿老天爷保佑我的先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老先生71啦,仍然清瘦矍铄,高高兴兴的接受了这个任务,慢慢的,大部分基金会的事务老先生都要亲力亲为,直到他再也干不动。
老先生2014年,在他的80岁生日的前一天,无疾而逝。
生前留下遗愿不搞追悼,不追思,不立碑。
唯一的要求,墓碑要面向家乡的方向。
李亮晕厥了三次。
没有人组织,老先生下葬那天,他三十年教过的学生能来的都来了,来了上万名。
所有的他带领捐赠过书的学校,这天都下半旗默哀。
基金会为每个自发来追悼的人都准备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唐白居易《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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