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6月,豫北平原,h省z县李家村。
正值麦伏的中午是最热的时候。顶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李亮抹了一把汗水,艰难的直起腰来,用破旧的草帽扇了几下,看向前方看不到头的金黄色的麦浪,眼前仿佛热到空气中都有水波纹,心里不由得有点发愁。这是他高中毕业前夕,一直上学的他从未参加过这么繁重的劳动,汗水早湿透了窟窿连窟窿的跨栏背心,手臂和小腿还被麦芒扎的透心痒,手心也早被镰刀磨了好几个大水泡。
李家老大李明割完一垄走过来,拉着弟弟上下看看,看到没有被镰刀割出口子,心里算是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二弟是个文化人,但是虽然四个字的倒台了,现在队里仍是大锅饭,自家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啥路子,别说给二弟找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了,就是找个临时工的工作也找不起。自家娘去的又早,除了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还都年幼,家里劳动力少,工分也不足,大妹又在去年出嫁了家里连个做饭洗衣的人都没,一家子五个男人,日子过得着实是难,也只能委屈二弟了。
李明说:”老二,你剩下的哥帮你干,你先回家吧,把午饭做了,要不一会人家都有饭吃,咱们回家再做可不赶趟。”
李亮不吭声,看了一眼自家爹的方向,弯下腰拼命的往前割,“不了,哥你干完先回家吧,要不,咱爹又该说你了。”
不远处的李老蔫一直斜眼瞅着这兄弟俩,冷哼了一声,冲这边喊道“老二回家,回家熬锅玉米糁,蒸上黑窝窝,完了去队里西瓜地那边记八个西瓜,豆子焐好了该下酱了,回家泡水里下午下工了下酱。”
兄弟俩眼前一亮,李亮不再让大哥劝,拿起放在一边的粗布短褂,一溜烟的跑回了家去。回家的过程中,不忘了到自留地里遛了一圈,麦收季节其实没啥吃的,黄瓜西红柿都还小,只能摘了三个半熟的青茄子,在大蒜地里找了二十几根漏网的蒜苔,又掐了一把空心菜才回了家。
回了自家那五间低矮的土坯房,李亮顾不上别的,先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仰着脖就是两瓢,又把剩下的水从头顶冲了下来,激得他打了两个激灵,才算透了一口气,身上也不再刺挠。他也不顾湿透的衣服,拖着疲乏酸痛的身体,把灶房的大灶点燃,家里五口人吃饭放了六瓢水,把灶坑用玉米杆填满后,拿了瓷面盆舀了大概三斤的高粱面,稍微和了和,捏成了十五个黑面窝窝,等锅里水开后放了半瓢的玉米糁子,拿大篦子把窝窝和茄子蒸上,又往灶坑里填了一把柴,才拿上了一个麻袋往村东头的西瓜地里走去。
“建军大伯!”李亮往窝棚里叫了一声,看瓜地的李建军拄着拐走了出来。
“是亮子啊,你来干啥?来先吃个甜瓜,刚湃好的。”看瓜的李建军是个老军人,打过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在淮海战争中丢了一条腿,就退役回了家。老爷子死犟的不要国家安排的工作,说他是个废人,不给国家添负担,拿着国家给老兵的津贴就给生产队伺弄这七八亩瓜田。李家村一个村80是同姓,村里都是七弯八拐的亲戚,老爷子一辈子不结婚,无儿无女,最喜欢村里的娃娃们,娃娃们要是来了只要地里有就要让娃甜甜嘴,队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老头子能给你撅到天上去。他尤其的喜欢李亮,李亮也爱跟他呆在一起,有啥心事不跟自己那个让人心凉的爹说,却一定会晚上跑到瓜棚底下跟李建军说。
至于李亮对李老蔫的心结,在于李老蔫这个人太过自私和凉薄。李亮娘在李家村原来是十里八乡都闻名的好媳妇,好看、能干、善良,她在的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很是不差,李老蔫也顶多被人叫一声老实。李老蔫有一手好做席的厨艺,当初有媳妇在的时候,也在省城闯荡过,也是乡里远近闻名的村厨,靠做席家里也是没有断过荤腥。可她在李亮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难产去世,留下了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媳妇死了,李老蔫好像一下没了精气神,抽了筋一样,当时最大的李明才十四岁,李老蔫没跟任何人就把刚落地的小女儿送了人。之后就闹着要跟前院的罗寡妇成亲,把家里能送的东西都往前院送。可人家罗寡妇拉扯着三个儿子,儿子也都快成人了,咋可能嫁给他给他带孩子苦熬?把他榨干了后一脚踹了他,也让几个孩子寒了心。从那之后李老蔫干啥都没劲,人也越来越邋遢,做了席面挣了钱,生产队分了钱和粮,就换成酒和肉自己吃个嘴光,让孩子们学都上不起。而李亮自从自家爹闹着要娶寡妇的时候就对自家爹寒了心,爷俩也不咋说话。
“没啥事大伯,我爸让我来换八个瓜,下午下工了下西瓜酱。下完了我来你这儿睡。”
“行,你自己挑,哪里的好哪里的甜你也清楚,今年的瓜大,去年两个工分三个,今年一个工分一个,你回家记得跟你爹说啊。”
“行嘞!”李亮答。
“你工作的事,自己也上点心,马上就毕业了,有时间去县里看看有没有单位招工。你程老师那里也去问问。”李建军提醒道。
李亮答道“我估摸着难,县里现在有点乱,革委会的都跟没头的苍蝇一样,咱县又没啥工业,程老师给我找着呢,但是也难,毕业了再看看吧。”
程老师是李亮的初中数学老师,一直帮助李亮求学,是因为这个小子忒聪明,李亮考初中时,数学是程老师出的卷子,有一道附加题,全县没有一个人做对,只有李亮做对了,当时程老师看完李亮的卷子喜得找到李亮把他举起来转了三个圈。知道李亮的家境后,初中学费程老师给学校申请了减免,还有生活补贴,考上高中后,程老师和李建军一起给李亮兗的学费。程老师一直觉得李亮不上大学可惜了,但是这个时代也没有办法,只能一再叮嘱李亮不要忘记了学习。
李亮手下也没停,直挑了八个熟透了的大西瓜,喊了一声,“大伯我走了,八个你记一下,我用用你的洋车子推回去吧。”
李建军也喊了一声“臭小子你骑吧,用完了给我推回来,别让老三老四骑得没影了再摔着就行。”
李亮答应了一声推出自行车把装西瓜的麻袋放到后座上就骑着跑了。这是一辆永久的二八大杠,整个村里除了村长有一辆外,就是李建军这一辆了。这还是他的老战友寄了一张自行车票才买的,整个村他就让李亮骑。就是他不说李亮也不会让三弟四弟骑着乱晃的。
李亮骑着自行车进了家门,看见家里人已经都回来了。三弟李星四弟李辰上午捡了一上午的麦穗,这会看到自行车和西瓜眼前一亮,拥了上来帮着把西瓜卸了下来,老三就想骑着车子跑,让李亮拧着耳朵揪了回来,“车子是人家的,你会骑吗就想跑,老实给我呆着。”说着李亮就把车子上了锁,抓着钥匙不顾老三老四的蹦哒,去厨房掀了锅,用锅铲把窝窝都铲了下来,把茄子放进凉水盆里。刚掀锅的茄子由嫩绿色变成了土黄色,本来盖着锅挺大的,一掀锅盖就塌了下来。金黄的玉米糁也熬好了,散发出阵阵清香,用盆盛了出来。刷了锅,放了一瓢水烧开,放了一点盐,把好的空心菜放了进水焯了一下捞出来,连着其他饭菜一起放到了桌上
说是桌,就是一块大点的石头板子,用几块碎砖头垫了垫。然后把剥好的新蒜捣成蒜泥,放了一点盐,把凉透的嫩茄子用筷子划成一条条的,把蒜泥分开两半分别放进了茄子和空心菜里,空心菜里还滴了几滴醋,放点盐分别拌了拌。再一人发几条蒜苔,一家子五个大男人小男人就蹲着吃起了午饭。
李老蔫尝了尝茄子,起身拿出了吊在厨房梁上篮子里的香油瓶子,看看面黄肌瘦的四个孩子,狠心把一根筷子伸进瓶子底,再把筷子放进茄子里拌了拌,一股能直击灵魂的香气就充满了几个孩子的鼻子和胸腔。李老蔫说了一句吃吧,五双筷子就伸进了茄子里。
小嫩茄子新鲜极了,蒸透了,和新蒜的蒜泥加上香油的香有一种神奇的味道,皮也没了那种茄子的涩味,茄子嫩的很,在嘴里一抿就没了,好吃的不要不要的。挟起一块带皮的,上下牙齿用力辗压,除了茄子肉的嫩和软綿外,还带一点皮的韧劲,如果牙齿再碰到没碾碎的粗盐料,那更是是直击灵魂的味道。
空心菜也新鲜,摘下来的时候根部还流着水珠,新鲜的空心菜不用摘掉叶子,在水里一淘就干净,是那种碧莹莹的绿,切成二寸许长的段,过十秒左右的水,捞出来过一下凉水,放进蒜泥,一点点的醋,一点点的盐,那滋味也是绝妙。
但是高粱面的窝窝实在是太粗糙了,咽的时候直拉嗓子,咬一口就要来一口菜或者新鲜的蒜苔,再赶紧沿着碗边吸溜一口玉米糁子。粥烫,但是一家五口不得不吃得尽量快点,一个个蹲在地上捧着碗转圈吸溜。家里没有女人,没有人给送饭,回来吃口饭还得赶紧回地里接着干,干不完今天的工分就拿不到满工分,到分粮的时候不够分冬天就要挨饿。
一大筐窝窝,三个茄子,一人一大碗玉米糁,吃得干干净净,老四还拿着勺子去锅里刮了刮锅底,刮出来半碗稠的。没办法,家里两个大小伙子两个半大小子,饭做多少都不可能够吃。
老三李星问李老蔫“收完麦子,交完工粮分了麦子,爹能给俺们蒸锅蒸馍配新蒜不?”
李老三是兄弟四个里唯一一个会跟李老蔫撒撒娇的,老三人精明,一直觉得自己上下不靠,不是老大爹娘重视,不是老二会学习,不是老小惹人疼,看着李老蔫没人理就老跟着李老蔫讨好,想着能多得一星半点好处。可是李老蔫有了好吃的只会往自己肚里倒,对孩子都是面子情。李老三一直也没得着啥好处,倒是也没见他气馁。
李老蔫道“不年不节的做梦咧,还新蒸馍,咱家粮食不省着吃冬天你喝风吃屁咧?给你打锅甜汤还差不多。”
老四撇撇嘴,跟李亮偷偷说道“不给咱吃,那新麦子不知道又到谁嘴里了。”李亮摸了摸老四的头,没吭气。
吃过了午饭爷几个又都找扛起了锄头继续往地里挣命去,李亮没忘了出门前和大哥一起把西瓜泡进了水桶和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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