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里以后,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可以判出,刘让、张曼在成安里的地位很高。
但刘让家的宅院,和里中别的民户相差不大。不像陶俊家,独占其里中一大块儿地方,雕梁画栋,三进院落,一看就是本村的大地主。——张曼家虽然不知是哪个院落,然料来与刘让家的大小、布局应是无别,因为此区中的院落大小、布局皆是近似。
唯一的不同,就是刘让家后院里的这座楼阁。
一片平房之中,一座三层的小楼阁平地而起,犹如鹤立鸡群,很是引人注目。
众人进到院后,右边的牛栏里养了头黄牛,田屯一眼相中,顿生喜爱,赞了声:“好个肥牛,真膘实!”抬脸看了看后院的楼阁,说道,“哟,好高的楼啊!”
楼阁高是高,就是太窄了,跟个筒子似的,不像是供住宿或饮宴所用。
曹幹想到了军中的望楼,笑着说道:“刘君,你家的这座楼阁,可是用来警戒海贼用的?”
居高能够眺远,海西境内没有山丘,都是平原、河流,登上这座楼阁的顶楼,视野良好的时候,足能眺望到成安里外远近几十里的情况,如果有海贼来劫,以此当是可以预警。
刘让说道:“警戒海贼只是用处之一。”
“哦,还有其它用处?”
刘让说道:“望气也。”
“望气?”
望气就是望云气,占下的一种方式。望气的方法主要有仰望、平望、登高望、四方望等几种。刘让说道:“张师善风角,亦善望气,所以我就在后院建了这座楼阁。”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生性愚钝,随张师学望气、风角已久,至今无所成也,连门径都尚未摸到!”
张曼宽慰刘让,抚须笑道:“当年我从吾师学风角、望气等术时,亦是经年不窥玄机,后忽开窍,乃知门道。子君,卿无须急躁,且从容习之。卿性聪明,终会能学成此术。”
“子君”,是刘让的字。
张曼转顾曹幹等人,如有所感,复又喟然说道:“子君啊,王氏政乱,兆民怨之,气感上天,海内沸腾,以我望气所见,於今乱世之征已显。谶纬言之,王氏伪也,天命非在。是而群雄竞起於南北,英杰奋拔於草莽!当此之际,有志者当顺应天命,不落人后。却此望气、风角之术,再是神验,‘道出於天,事在於人’,如我往日与你言,终究只是辅道。欲成功业,还是得亲历用功!”
这忽然而来的一通感慨,说的有点文绉绉,且张曼的官话说得寻常,夹杂着当地口音。
高况、王庭、田屯没太听懂。
曹幹微蹙眉头,凝神倾听,却是听懂了。
望气是望云气,风角是根据风向、风的强弱占候吉凶,他一个后世所来之人,好歹受过唯物主义教育,对这套东西自是不信,“谶纬”云云,他也不信,倒是“道出於天,事在於人”这句话,颇合他的口味,这不就是“事在人为”的意思么?
不过,张曼这通话里,最让他感兴趣的还不是这八个字,是“谶纬言之,王氏伪也,天命非在”。
谶纬之说,大行於当世,各地义军,有的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造的反,有的完全就是受谶纬的驱动,相信了某家、某条谶纬之说,因而才起的事。自从高长起事以来,曹幹在义军中,着实是听到过一些谶纬,但如“王氏伪也,天命非在”这样直白地指出王莽未受天命的谶纬,他这还是头次听到。尽管不信谶纬之说,他仍不由问道:“敢问张公,王氏伪也,出自何经?”
“我所习者,《包元太平经》也。”
果然猜料对了,这个张曼,就是当下的“太平道”信徒,是甘忠可这一系传下来的信众。
曹幹说道:“这本经,我有听闻。成、哀之世,曾有甘忠可及其弟子,以此经献朝廷,哀帝因是改元,重受天命。……张公,此经中有言王氏伪也?”
“君知甘师与吾经?”张曼略有诧异地说道,旋即收起惊讶,也没问曹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本经书和甘忠可等的故事,毕竟成、哀之际距离现在只有一二十年,曹幹虽是年轻,然其知书达理,不是一般的乡农,那么听闻过此经和甘忠可等的故事亦就实属寻常,顿了下,他抚摸着胡须,接着说道,“吾经中言‘王者行道,天地喜悦;失道,天地为灾异’,王氏若竟天命之垂青,自其当政,天下焉会灾异不绝?其余不论,只此一点,其即伪也,非天命之在!”
曹幹听明白了。
《包元太平经》中,实无“王氏伪也,天命不在”的预言。
“王者行道,天地喜悦;失道,天地为灾异”云云,与董仲舒搞出来的“天人感应”是一回事,都是源出於战国时阴阳家的观点。这种理论观点,放到任何一个“王者”的身上都适用。
那么,既然如此,张曼为何敢确凿地说“王氏伪也,天命不在”?
曹幹摸着颔下短髭,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张曼的话,——他是造反的义军,即便张曼的论据不足以证明他的结论,他总也不能反驳张曼,反而去证明王莽有天命,要知,他是不信这一套,高况等可是信的,一边思酌想道:“从在乡口见到这个张曼,我就觉他与众不同。他是咋知道我是来打海贼的,我还没想明白,但他为何肯帮我打海贼,……联系到他於下忽然冒出来的‘王氏伪也’,及‘欲成就功业,还是得亲历用功’之语,我却能够知其缘由了。若我料之不差,他定是与他的同郡老乡力子都、董宪一样,也已起了造反之心!只是他此前没有机会,所以潜於乡中至今。现在遇到了我们这支义军,他起了入伙之念,遂愿主动帮我打海贼,以做投名状!”
张曼“王氏伪也”,及与刘让说的“成就功业,还是得亲历用功”这几句话,的确是很突兀。
刘让本来是在回答曹幹的问话,说的是风角、望气,张曼三两句话下来,却突然的把话题顺势转到了“王氏伪也”上面。就算曹幹等是造反的义军,他若是没有别的心思,比如曹幹所料的,他其实是起了投附义军之念,他实际上也是没有必要说这些话的。
现在的皇帝还是王莽,“王氏伪也”这话说出来,一旦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要是没有造反的心,怎会敢说?——更别不论,他“王氏伪也”的这个结论的论据还那么牵强。
终於知道了张曼为何会愿意帮自己打海贼的原因,胸中的疑惑解掉了一半,曹幹心头略松之同时,一个念头浮将起来,他心动想道:“南乡的陶俊等地主,对我等无不轻蔑而敌视,敬而远之,没想到这个张曼,却肯主动接近我等,有投附之意。这倒也罢了,更要紧的是,进此里后,一路观来,他与刘让是此里的头面人物,想来在益民乡中定也是声望不低,既然如此,他有此声望、地位,那他既已起造反之念,他就不会没有私下聚众,……这样的话?”
曹幹举目,正对上张曼的目光。
张曼笑容温和,目光中透着亲近之意。
曹幹微微一笑,摸着短髭,说道:“张公所言甚是!王莽篡汉以来,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无论士民,如处水火,这样的‘王者’,如果说竟是得了天命的垂青,真是没有道理可言了!也是以,我等奋然揭竿於草莽,所为者,如张公适言,正是为‘顺应天命,不落人后’。”
口中说着,心中继续想道,“这次来打海贼,我原想的是看看能不能打个胜仗,把海贼收编些,眼下已知这个张曼欲投我义军,则不仅海贼我仍要看看能否收编,张曼、刘让,我也不妨可以试试,看能否把他俩和他俩聚的众拉到我曲中来!唯是我现部曲不多,才是刘昱帐下一个曲军侯,不知张曼、刘让肯能愿从我不能?……至不济,也要和他俩打好关系。”
张曼有反意,他和刘让的关系明显不一般,刘让必是也已有反意。张曼在乡中若果是私下聚的有众,也肯定是和刘让一起聚的众。——他俩的身份,一个是县寺吏员、一个是乡里方士,既有官方的权威,也有民间的权威,可谓相得益彰。
张曼笑与刘让说道:“子君,我还是那句话,曹君形貌出众,非是常人,今闻曹君言语,亦是见广识深,趁曹君来咱乡打海贼,为咱乡士民除害的机会,你可与曹君多多亲近。”
刘让应了声是。
一个老奴近前,向刘让禀报:“郎君,饭菜已经做好。”
刘让说道:“曹君、诸君,请登堂吧。”
正堂在前院,诸人到堂外,脱去鞋履,相继进堂。地板是为木质,铺着薄毯。席位、食案俱已摆好。虽是刘让家,刘让请了张曼坐入主位,随后请曹幹等入客席,自与刘伯作陪。
曹幹笑道:“早知会遇到张公、刘君,说啥也得备些礼物,空手登门,失礼了!”
“君等今至,蓬荜生辉!”刘让回应了一句,令老奴,说道,“奉酒食入来。”
刘让家的奴婢不多,只有两个。
一个便是这个老奴,另一个是个小婢。
很快,老奴、小婢捧着漆盘,来回几次,将酒菜一一奉上,安置好了,两人退出堂外。
张曼、刘让举杯,说道:“请饮此杯。”
众人一饮而尽。
刘让笑道:“乡蔬简陋,尚敢请君等勿嫌。请、请,请君等尝尝,也不知合不合君等口味。”
合不合高况等人的口味,曹幹不晓得,这一案子的菜,确乎是不合他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