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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敬慕将军威名(六)(1 / 1)

钱均的为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深深地担心着郡县沦为贼域,包括他家在内的本县士民将受戕害,可是因为无力反抗,又不得不与刘昱、陈直“虚与委蛇”,帮他们募粮,帮他们壮大实力,现在又被逼着问怎么募兵。

短短的这几天功夫,钱均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

今天早上盥漱罢了,梳头裹帻、梳理胡须时候,他的小婢吃惊地发现,他竟是多了数根白发!

“温温恭人,如集於木!惴惴小心,如临於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宛》篇未的这数句,出门时,他扶着门框,连着吟诵了好几遍。

且也无需多言。

钱均抚须说道:“陈君、贤弟,自闻知贤弟与陈君将欲募粮、募兵於鄙县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两件事,在琢磨怎么做,才能协助贤弟、陈君将此二事完美做成。现募粮已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贤弟,愚兄不懂兵事,然以愚兄之愚见,募兵此事似当是与募粮并无区别吧?”

“并无区别?”

钱均说道:“募粮者,愚兄可按贤弟给之数额,分令县中、乡中各里出之;募兵是不是也能这么做?贤弟你给愚兄一个你欲募到的兵数,愚兄一如募粮,亦将此额分下,令各里出之。”

刘昱与陈直对视了一眼。

陈直抚摸着颔下长须,笑道:“若能如此,最为省事!只是钱君,募兵不比募粮,两者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募粮,出粮即可;募兵,却是需要出男丁从军的啊!贵县士民众家愿意么?”

“好请陈君知晓,鄙县设有正弹,平时县中征发徭役,便都是通过正弹征发。陈君、贤弟,只要你们说个欲募到的兵员数额下来,通过鄙县之正弹,我可担保,必能为贤弟募足兵员!”

刘昱说道:“通过正弹,足能为我募足兵员?”

钱均说道:“正是!”不知陈直、刘昱会否同意,颇为忐忑,赔笑问道,“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

“弹”,又名“单”,是先秦时期就已有的一种乡村社会组织,《周礼》所谓“街弹之室”,前汉之世,“在街置室,检弹一里之民”。“弹”的种类挺多,有民间百姓自发结成的,有官方领导组织结成的,可以理解成是近似於后世“互助社”、“合作社”一类的组织。

按其用途别之,有以里长为负责人,负责本弹农业生产管理这方面的弹,比如於农时催促本弹成员耕种,比如协调与组织本弹不同家庭的成员互相帮助耕作,比如确定何者先耕、何种后耕等,这种弹即“街弹”,是官办性质;有敛钱置田,为解决“里父老”经费补给问题的弹,这种弹叫“父老弹”,是百姓的自发组织;有为应对徭役而组织的弹,这种弹叫“正弹”。

钱均话中所说的“正弹”,便是上述几类弹中最后的这种弹。

“正弹”是个简称。

秦汉徭役,广义来讲,兵役也包含在内。服兵役又分两种,一种是在地方服的兵役,称为“正卒”,一种是任禁卫军或边防兵,称为“卫士”或“戍卒”,这两种兵役,适龄之男丁依按法定,俱是各服一年;兵役以外,是狭义上的徭役,主要是指“更卒”,董仲舒云,“月为更卒”,意即适龄之男丁,按照法律的规定,每年必须要在所在的郡县当一个月的“更卒”,也就是从事一个月的无偿劳动,为更卒之役的范围很广,修路、开渠、治河、漕运、造宫室、修陵墓、筑长城、煮盐冶铁等等,都在其内。“更卒”再以外,还有“乡役”等劳役。

正弹,负责的是广义上的劳役征发诸事,兵役、徭役都在其范围,它的全名应该叫“正更弹”。

又依当下之法定,更卒的从役方式,可以亲自赴役,也可以出钱雇人代役,雇人的话,价钱不一,轻的劳役一干钱就够了,重的劳役按照汉法规定得两干钱,“平贾一月得钱两干”。

更卒可以出钱雇人代役,兵役这块儿,地主除了可以出粟、出车马、出奴婢等“买复”,即免除劳役和兵役以外,也是一样可以出钱雇人代役。

既可出钱雇人代役,“正弹”的权力之一,就是由“弹”来出钱,“临时募贾”,到朝廷征发徭役的时候,临时雇人代役,从而以免本弹成员或者部分本弹成员的徭役,“不烦居民”。

雇人代役得有经费,而且这笔经费还得是相当可观,数目不能小。

正弹的经费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赋敛,是从本弹所有成员那里征收过来的,部分来自地方官寺公田的收入,部分来自把本弹征收到的钱货贷出去后获得的利息。

……

正弹和别的弹有所不同,别的弹多是以“里”为单位,“街弹”、“父老弹”皆是如此,正弹是以“县”为单位主办,且在设“正弹”之时,还要报与郡府知晓,由郡府负责监督保证。“正弹”的总部设在县中,其下设分部。正弹的主事人,因此也都是由县寺指派任命。

海西县正弹的主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和戴利起过冲突的本县三老郑公的儿子。

那天出城,去迎接刘昱等的时候,尚不知刘昱是个何等样人,郑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没敢让他这个儿子跟着他一块儿出迎,——这与陶俊请曹幹去他家饮酒,而却把他自己的妻儿子女都送去了庄子里是出於相同的想法。不过郑公之子虽然未迎刘昱,至今与刘昱还未见过,但半点关系也没,钱均和他熟得很,通过正弹来为刘昱募兵之此法,他已与郑公之子商议过,郑公之子举双手赞同,只要刘昱同意,他能保证,就一定能用此法,为刘昱募够兵员。

不仅能为刘昱募够兵员,最关键的重点是,还能丝毫无扰县中士绅!

要知,县中士绅各家都有很多佃户、徒附、奴婢,一个南乡豪强陶俊家中就有数十徒奴,像钱均这样的本县大豪,其家有多少的佃户、徒附、奴婢可想而知。

若由刘昱把弄来的粮食,放之募兵,不能排除他们各家的佃户、徒附会有从募的,这是其一;一旦有从募的,那暂时没有去应募、参加义军者,会不会也会因此而竟开动了别样的心思?这是说不准的,万一真的有谁动了心思,那这海西县的尊卑,往后岂不就乱套了?此是其二。

是以,钱均是非常希望刘昱、陈直能够如募粮同样,於募兵上亦接受他的提议的。

唯是,刘昱、陈直会接受他的这个提议么?

忐忑不安中,钱均终於等来了刘昱、陈直的回答。

刘昱说道:“若是能借由正弹,为我募足兵员,自是再好不过!”问陈直,“姑丈以为呢?”

陈直捻须笑道:“钱君办事干练,不愧贵县能吏,这个办法好。”

钱均喜道:“贤弟、陈君既允,那我今天回到县里后,就着手安排!敢问贤弟,欲募兵几何?”

在海西募多少兵这个问题,刘昱、刘小虎、陈直讨论过好几次了。

刘昱是多多益善。

陈直思虑周全,认为不宜募得过多,不算老营的老弱妇孺,他们现有的能战之部曲约两干上下,且不少还是在费县才募的,如果在海西募的新兵太多,在现有之基层军吏不足的情况下,怕会“喧宾夺主”,不利控制,因他建议募兵之总额宜在一干五百到两干之间,最多两干人。

刘小虎赞成陈直的意见。

刘昱当下便即答道:“兵在精,不在多。纵得十万之众,而若为乌合,不堪一战,故是我此回於贵县之募兵,意以两干为额。”

海西乡不少,十四个乡,乡数居全郡之首,但这十四个乡大多数是小乡,二三百户的乡都有,十四个乡加的民户上县城的住户,县之总户数於往年太平时也不到万户,现在民户更少,以一户五口计算,总计人口不到五万,壮丁於其中大概亦就是两三万口。

刘昱“以两干为额”,听其语气像是不多,比之海西县人口的现状,已是不少!

钱均是县寺主簿,每年本县的征收赋税、案比户数等政务,他皆有深度地参与,了解本县人口之现状,默默地计算了下,他说道:“好!便以两干为数,必为贤弟募够!”

无怪刘昱、陈直重视士绅,礼敬士人,得了钱均的配合,募粮、募兵果然都是轻松简单!

要是让他们自己在海西募粮、募兵,首先募粮,定然会把整个海西县闹得鸡飞狗跳,说不定还会激起豪强大户的拼命反抗,得不偿失;其次募兵,哪个良家子弟、本分农人愿意投附“贼兵”?只能用“拉壮丁”、“裹挟”之法,通过强行掳掠来扩充部曲,费时费劲。

刘昱笑道:“贤兄,这两干兵,我可是只要体壮者,羸弱的,一概不要。”

“贤弟就放心吧!贤弟的事儿,就是愚兄的事儿。两干兵,个个身强体壮!”

……

当天回到县中,钱均请来郑公的儿子,将刘昱同意了经由正弹来为他募兵此事告诉与之。

郑公的儿子听了刘昱要求的兵额,为难说道:“募两干兵?钱公,连年徭役征发,本县民户现或服役於边,或流亡於外,户口已大减。钱公你也是知道的,县正弹名簿上所记之当役之民,虽尚有两万余丁,实早无此数矣!便按两万,两干兵是十分之一,以此募之,民岂不怨?”

“民纵怨之,县里的日子至少还能过下去;刘昱若怨,你我无噍类矣!”

郑公的儿子沉默了下,说道:“钱公所言甚是。但是两干兵,就按劳役的标准算,一人两干钱,也得四百万钱!县正弹的存储多半数都放了贷,现仅有钱四十万,四百万钱,从何而出?”

“正弹”主事人这个职位是个肥差,正弹所征收到的财货皆由其来掌管。把征收到的财货放贷以取息,是正弹收入的合法来源之一,只这块儿的外快,郑公的儿子这些年就捞了不少。——当然,不止他一个人捞,钱均作为本县士绅之领袖,县寺之主簿,於其间亦是收获甚丰。

本县正弹的财务情况,钱均也是很清楚的。

他说道:“郑君,你怎么这么糊涂?”

“敢请钱公指教。”

钱均抚摸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说道:“现在是为刘昱募兵,不是为应付朝廷的徭役!虽然是要通过你的正弹来进行募兵之事,可这并非是你正弹所该管的事宜啊!”

“……钱公此话,什么意思?”

钱均教郑公的儿子,说道:“刘昱是朝廷么?”

戴利差点动手殴打郑公,郑公的儿子对此恨之入骨,忿声说道:“什么朝廷?他是贼!”

“他既非朝廷,为他募兵,既非是为应付朝廷之务,你正弹为何要出钱?”

郑公的儿子说道:“钱君的意思是说?”

“仅仅是借助你正弹的组织,来为刘昱募兵!今儿个天晚了,你明天把各乡分弹的主事都叫过来,依按各乡民口之多寡,将此两干兵额,分配给各乡,然后由各乡主事把分给他们各乡的兵额募够即是!……你明天告诉各乡主事,这个兵,不是为咱募的,是为他们自己募的!兵额若是募集不够,刘昱、陈直不满,必会纵兵劫掠诸乡、掳掠民户。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正弹”的总部在县中,分部在各乡,分部的主事多是本乡蔷夫,亦有不是蔷夫者。

郑公的儿子恍然大悟,撩着衣袖,伸出大拇指,赞颂说道:“钱君此策高明!”复转疑虑,迟疑了会儿,大起胆子说道,“钱君此君虽是高明,在下尚有一虑。”

“何虑?”

郑公的儿子说道:“刘昱是贼,我等通过正弹为他募兵,将来会否引致朝廷降罪?”

钱均心道:“要非是为免得将来朝廷降罪於我,我还用得着通过你主事的正弹为刘昱募兵?我直接召来各乡蔷夫,当面下令,不就行了么?”抚须微笑,宽抚郑公的儿子,说道,“正弹之设,是为乡里安居。组织解决朝廷的徭役,是安居的一方面,今遭贼,解决贼患也是安居的一方面。此正是正弹之该所为!郑君,将来朝廷便是知了此事,也只会褒你尽职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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