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昱不是傻子,曹幹说得再好听,他也能听出重点。
重点是:曹幹把陶俊等南乡士绅的家给抢了!
主动献粮、献财货?这样的士绅不能说没有,一百个、一干个里边,兴许有一个。南乡又不是孔孟之乡,南乡的乡豪也没有一个有慷慨疏财之美名的,好嘛,曹幹一去,陶、唐、徐等南乡乡豪就一改旧态,居然尽皆愿将粮、财献出?刘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刘昱变色说道:“曹军侯,你是不是把陶、唐、徐等家给抢了?”
“昨日下南乡募粮前,从事有令,不许掳扰乡中大姓之家。从事的命令言犹在耳,我岂敢违背?到了南乡后,我直接就去了陶家饮酒,唐、徐诸家的门,我都没进一步!从事缘何会有此一问?……从事,这面伞盖,代表了南乡吏民对从事的感恩之情,不知从事收是不收?”
刘昱狐疑地打量曹幹,虽不信他的话,可曹幹不承认,他也没办法,转视苏建,问道:“苏君,曹军侯所言可真?陶、唐、徐诸家果是主动献粮、献财货?”
苏建局促不安,嗓子痒痒的只想咳嗽,牢记着适才来求见刘昱前,曹幹对他的吩咐,勉强回答说道:“回从事的话,给各里百姓分粮的时候,各里百姓确乎如军侯所言,无一不对从事感激涕零!”睁着眼说瞎话,说道,“为表感激,他们踊跃争抢,於此伞盖上按指、书名。”
避开刘昱的问题不答,这叫旁顾左右而言他。
刘昱确凿了自己的怀疑,曹幹必是将陶、唐、徐诸家抢了,立时怒气上来,怒道:“曹幹!昨天令你们下乡募粮时,我说得不够清楚么?给你们定的三条军纪不够明白么?你敢违背我令,抢掠南乡士绅?……你是看我大前天晚上未杀戴利,因是以为,我的令你就可不遵?”
“从事,这面‘万民伞’代表的是南乡吏民对从事的感恩之情,在下敢有愚见,以为从事不妨可将此伞盖收下,待出行时,竖於车上,示与远近知!由此,必可大扬从事礼贤仁民之名!”
刘昱怒道:“我问你的是,是不是觉得我的军令你可不遵,你给我扯车盖做什么?”
陈直若有所思,抚摸着颔下长须,落目伞盖之上,说道:“曹君,你方才称此盖何名?”
曹幹答道:“万民伞。”
“万民伞?”陈直低低地说了几遍此名,与刘小虎、刘昱说道,“这个名字,起得好啊!”
后世之所以百姓们会以“伞”为礼物,送给清廉爱民的官员,系是借伞遮雨之本用,比拟清官庇护百姓的恩德。万民伞时下虽尚没有,伞庇百姓的拟意却已有之。陈直颇有政治眼光,当刘昱还在为曹幹违令发怒时,他已看出了曹幹献给刘昱的这个伞盖在政治上的重大作用。
刘昱怒气满面,说道:“姑丈,此话何意?”
“郎君,这个车盖,这个‘万民伞’,你不妨收下。候当出行之时,可如曹君所言,便将此盖立於车中,以示远近。”
刘昱说道:“姑丈!敬贤礼士,以招贤、揽民心,此姑丈、阿姊与我已定之议。先有戴利违我之令,不意今又有曹幹违令!姑丈、阿姊,曹幹这是在坏我的大事!一个车盖,当得何用!”
“我相信曹君不致说谎。他既说了他没有抢掠陶、徐、唐诸家,他应该是就没有抢。”陈直摸着胡须,问曹幹,说道,“曹君,你共募得了多少粮食?”
“回陈君的话,共募得粮八百余石,另财货若干。”
陈直点了点头,说道:“给你曲募粮的数额是五百石,你募得了八百余石,另还得财货若干,好啊,你这个差事完成得不错。超额完成,理当有赏。你将粮交来,财货自留便是。”
曹幹下揖应诺。
陈直说道:“昨天一早你出的营,昨天半夜你回的营,累了一天,晚上也没睡好吧?我看你眼里都有血丝了!你先下去吧,回你驻区,今天好好休息下。苏君,你也去吧。”
留下了伞盖在帐中,曹幹、苏建、李顺、李铁行礼辞出。
才出到帐外,诸人听到帐中传出一声拍案几的响声。
李顺心头一跳,扭脸朝帐里看了眼,小声与曹幹说道:“小郎,肯定是从事发火了!我瞧着啊,从事是已经猜出咱抢了陶俊他们!只这一个车盖,就能把从事的火儿压下?他会不会?”
“大兄,你放心吧。违令的是我,你们只是听我令行事,从事便是发怒,这火儿也是发到我头上来,和你们无干。”
昨天因孟尝君的那个故事获得灵感,决定了这么干的时候,曹幹就知道刘昱该发怒还是会发怒,但至少自己弄了个“万民伞”给他,也算是投了他扬名的所欲,弥补了一些“违背他军令”的“错处”,且有陈直、刘小虎这两个比较有长远眼光的人在,那刘昱便仍是发怒,料亦不会真的治罪於自己。笑着安抚完李顺,曹幹笑与苏建说道:“劳先生昨天一日奔劳,昨日於诸家所得之财货,陈君赏给了我曲,不能亏待先生,等下我派人给先生送去些!”
“岂敢、岂敢!”这将准备送给苏建的财货,苏建心知肚明,不是为慰劳他昨日的奔劳,是为满意他刚才对刘昱的回答。
……
“姑丈!按下葫芦起了瓢!戴利违我军令,私领部曲进城造成的恶劣影响还没消除掉,曹幹又敢违我军令,抢了南乡士绅!南乡士绅陶俊,是钱主簿小妻之父,钱主簿曾与我提及过他,虽未明言,不外乎欲请我照顾他几分!被曹幹抢了!姑丈,我等议定的大事被彼辈屡次坏之,不加严惩是不行了!”刘昱气呼呼地说道,“我欲重惩曹幹!姑丈、阿姊何意?”
——“小妻”和“下妻”的意思一样,亦是时下对“妾”的称呼。
刘小虎说道:“阿弟,阿幹这事儿,与戴利那事儿不是一回事儿,不能相提并论。”
“阿姊,怎么不能相提并论?都是违我军令,私抢士绅,坏我大事!”
刘小虎说道:“还是有不同的。”
“不同何在?”
刘小虎说道:“戴利私领部曲进城抢掠,是为私欲;阿幹抢陶俊等家,非是为己。”
“非是为己?”
刘小虎指向被李顺、李铁留在帐中的那面伞盖,说道:“他把得来的粮,部分分给了南乡百姓,余下的如数拿来给你,他自己一粒粮没有留,他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看着伞盖,收起如玉葱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沉吟说道,“‘万民伞’,这个名字确然好名。”
“虽是分给百姓,但是他抢了陶俊等家!”
刘小虎问陈直,说道:“姑丈以为呢?”
陈直抚须说道:“可谓有一失,有一得。得失相较,五五之分。”
刘昱问道:“姑丈此言,是何意也?何谓一得一失,五五之分?”
“抢了陶俊诸家,有损郎君礼贤之意,此一失;分粮百姓,得了此‘万民伞’,此一得。固然损郎君礼贤之意此失,短日来看,或重於万民伞此得,然张此‘万民伞’於车,随郎君出行,不需人传颂,凡郎君至处,士民亦皆可知郎君爱民之心,久远观之,却又是得大於失矣!”
刘昱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听得进陈直、刘小虎的话。
他怒气虽是仍有,听了陈直这话,却是能暂将怒火按下,依照陈直的这个思路,转做思量。
想了会儿,刘昱说道:“若将此盖张於车上,确是对我仁人爱民之名能有所帮助,可是姑丈、阿姊,这车盖上的指印、人名,如果不像曹幹所说,其实并非是南乡吏民所按、所书呢?”
“十之,不是南乡吏民所按、所书。即便是,朱博、黄章、陶俊等名,必也是被曹幹强逼所书。”陈直推断说道。
陈直的这个推测不错。想那陶俊是被曹幹抢的苦主之一,他怎可能会愿意在这个伞盖上写上他的名字!至於朱博、黄章,他俩焉会不知如果在这伞盖上留名,就会大大得罪陶俊等乡豪?曹幹早晚是要走的,陶俊等不会离开南乡,他俩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也肯定不会愿写。
以此推之,朱博、黄章、陶俊的名字八成不是他们亲笔写的,或是被曹幹逼着写的。
又其余那些指印,南乡十几个里,车盖就这一个,分粮的时候,可以抢完各里的富户,就地分给各里的百姓,伞盖难道还能一个里、一个里的拿过去,让百姓们按指印?想想都不太现实。不过,指印实际上倒是无关紧要了,指印罢了,谁还会一个个亲去比较?真假皆无妨。
刘昱说道:“我也觉着这些名字、指印不似真的!姑丈,你说张起此盖,可不需人言,便能传我仁人爱民之名,话是不错,可指印、名字既然为假,我又怎好将此盖张用之!”
“名字、指印真不真,不重要。离了海西,谁知真假?”
刘昱并非奸猾之辈,少读经书,从小到大,一向以“诚信”为美德,让他知假作假,他有点抵触,兼以对曹幹余怒犹盛,蹙起眉头,问刘小虎,说道:“阿姊,你的意思呢?”
刘小虎说道:“阿幹这个人……”
“什么,阿姊?”
刘小虎说道:“绝非戴兰、戴利、曹丰诸辈可比!我本以为他只是机智有勇,颇有见识,於今观之,他不止於此啊!”
“阿姊何意?”
“别的就不说了,只这粮,试问之,阿弟,若是你,你能将你所得之粮,取出些分给百姓么?”
“……,阿姊,咱们欲成大事,常愁部曲不足,但凡得粮,首先自是用来募兵!”
刘小虎说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阿幹却能将粮拿出,分给贫民!阿弟,就这一点,便显出他的不同了!”
“阿姊,我知你对他一向另眼相看。你这会儿就别说这些了。盖上的人名、指印都是假的,阿姊以为,我好将此盖拿出,张於车上用么?”
刘小虎说道:“之所以欲使阿弟得礼贤敬士之名,是为将来我等至鲁郡后,少些抗力。盖上的人名、指印虽假,阿弟又不在海西用,到了鲁郡再用,谁辨真假?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万民伞’这个名号!阿弟,昔日高皇帝在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乃得民心。这面万民伞,只要咱们用之得当,亦民心也!……姑丈所言在理,阿幹在南乡的所为,於你而言,有得有失,长久视之,得失可以相抵!”
“可是阿姊,他毕竟是违反了我的军令!戴利违令,我虽未斩,亦杖责之,曹幹今复违我令,我总不能不理不问,不做处罚吧?”
刘小虎说道:“阿幹禀给你的,他不是说他所得之粮财,俱是陶俊诸家主动奉上?”
“这种假话,谁会信!”
刘小虎笑道:“阿弟,切记一句话,民谚云‘不痴不聋,不为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