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县士民不受贼害,自己甘冒危险,领着士绅们出迎刘昱,结果却身在贼营之中饮酒,家被贼兵给偷了,钱均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真是无处可以找人可以说理去。
虽然刘昱、陈直一再的抚慰他,说戴兰既已去城中,他家里肯定不会有事,钱均仍提心吊胆。
入城的不止戴利,跟着戴利进城的部曲散去了各里这话,其余的那些海西士绅听得清清楚楚,也无不害怕。
帐中弥漫一片不安的气氛。
曹丰、曹幹也有点不安。
戴兰把戴利拿回来以后,刘昱真的会杀了他么?
如果真的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必然会对他们这支义军部队造成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
戴利这个人的毛病是多,曹丰、曹幹亦不喜他,但他现是刘昱这支义军部队名义上的二把手,他的哥哥戴兰又是部中的元老,手下有整整一曲的兵马,若真将他杀了,会造成何等后果?
首先,戴兰肯定不干。
其次,连戴利这样有地位、有后台的人也说杀就杀,其他的义军将士定亦会生自危之感。
——刘昱如果威望很高,戴利违令在先,非要杀之,也不是不行,可问题是刘昱现今在部中的威望还不算特别高,对整部的掌控力还不特别强,毕竟他成为部率至今也不过数月功夫。
这样一来,刘昱如果强要把戴利杀之,戴兰可能怨恨刘昱,早晚与他闹翻不说,别的义军将士也会因生自危,而极有可能与刘昱离心,后果会是相当严重。
夜风吹进帐中,卷动案上烛火,满帐主、宾十余人,脸上都是明灭不定。
空气几乎快要凝停,唯一的动静是遥遥从数里外海西县城里传来的喧叫。
不管是在抚慰钱均等的刘昱、陈直,抑或是猜不出刘昱到底会不会杀戴利的曹丰、曹幹,还有钱均等人,更多的注意力,都在海西县城,都在时刻地听着注意着城中的动静。
等了约小半时辰,城里遥遥传来的声响,终於渐渐停下。
众人皆知,这当是戴兰已入县中,并将跟着戴利进城的那些部曲都分从各里找回聚起了。
又等了没有太久,人尚未至,戴兰斥骂戴利的声音已到,众人往帐门口望去。
戴兰推搡着戴利,从帐外进了来。
戴兰抬起脚,踹在戴利的腿弯,喝道:“他娘的,还不赶紧跪下,向将军请罪!”
戴利站立不稳,跪到地上。
戴兰也跪将下来,伏地说道:“将军,我把我这狗日的阿弟拿回来了,请将军处罚!”
刘昱寒着脸,与陈获说道:“该当何罪?如何惩处?你告诉他!”
陈获答道:“回将军的话,依照军法,当斩!”
戴兰怀疑自己听错了,趴在地上,抬起脸来,说道:“陈君,你说啥?”
“依法当斩。”陈获又说了一遍。
戴兰惊诧莫名,眨巴了几下小眼睛,转看刘昱,说道:“将军?当斩?”
刘昱说道:“还要我再给你说一遍么?”
戴兰震惊到了极点,下意识地干笑了两声,说道:“将军,你别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给你开玩笑么?”
戴兰说道:“将军,我这阿弟虽然顽劣,但是平时,凡将军之令,他亦无不谨从。今晚他是违反了将军的军令,擅自入了城里,可他也不是为了他自己啊!从打朐县到现在多少天了,弟兄们是光打仗、光行军,累得一个个跟王八似的,一口肉没吃上过,这总算是到了海西,弟兄们都嚷嚷着,想要吃肉喝酒,快活快活,我阿弟也是没办法,这才带着他们进的城啊!”
刘昱冷着脸,说道:“你阿弟是没办法?”
戴兰说道:“是啊,将军!其实要说起来,我阿弟这么做,亦是为了将军。”
“为了我?”
戴兰振振有词,说道:“将军,弟兄们吃不上酒肉,不能快活,心里不痛快,对将军说不定就会有怨言,我阿弟领着他们进了城,让他们自去寻些酒肉快活,对将军不也是有好处么?”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刘昱气急反笑,说道,“好、好,是为了我!”抬手在案上一拍,喝令说道,“来人!”
帐门口附近的刘昱亲兵们齐声应道:“在!”
“将戴利拉出去,依军法行事,斩了!”
进帐时,戴利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陈获说依照军法,他所犯之错,应当处斩之时,他也并没有害怕,认为陈获是在吓唬他,但在听完戴兰与刘昱的这几句对话后,他却是紧张起来。
因为他能够从刘昱的语气中听出,刘昱竟像不是在吓唬他,是打算真的要把他杀了!
帐门口应令的亲兵有七八个,都是提着嗓门,大声接的令,声音很大,戴利的注意力不在此处,声音蓦然传来,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
原先是戴兰扯着戴利,顿变成了戴利拽出戴兰。
他拽住戴兰的腰带,以防那几个亲兵果真上来拉他,另一手撑住地,扬着脖子,朝刘昱大叫:“从事、从事……,不,将军、将军!我阿兄说的都是实情,我进城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是想要违背将军的命令,我是为了将军着想啊!将军,我是真没想违反你的军令,只是弟兄们多少天没吃肉,不见油水了,饿得眼都冒绿光了,今儿下午,钱主簿送来的那些羊、牛,将军你又没有分下来,眼瞅着这些羊、这些牛,活蹦乱跳的馋人,吃不到嘴里,饥火更盛,要不赶紧把他们的饥火灭了,他们对将军那肯定是会生怨言的啊!所以我是没办法,才领他们进了城。将军、将军!啥也别说了,我知道错了!”他俯下身子,向刘昱叩拜,说道,“将军,你放心,下次我绝对不会这么干了!随便他们再想吃肉,再是饥火难当,馋死他们算逑!”
曹丰、曹幹也不知道戴利到底是在向刘昱求饶,还是在讽刺挖苦刘昱?又或者是急不择言?
“那些羊、那些牛也没有分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指刘昱只管自己帐中设宴吃喝,不管各曲兵士么?这话说出来,刘昱只怕会越加恼怒。
曹丰微微摇了摇头,曹幹从他眼中看出了担忧,似有起身亦要为戴利求情之意,曹幹悄悄地探出手去,按住了他。曹丰疑惑地看向曹幹,曹幹侧脸,示意曹丰往陈直处看。
刘昱果然是被戴利的这通话激得更加怒火冲头。
刚才他尚只是恼怒戴利违令,擅自入城劫掠,这会儿可称羞恼成怒。
於是他再度喝令:“来人!将戴利推出去砍了。”
帐门口的亲兵们一拥而上,拨开戴兰,拽起戴利,便往外出。戴利大叫大嚷,拼命挣扎。戴兰试图把亲兵拦下,他没什么勇力,又双拳难敌四手,压根没用。
就在这时,陈直站起身,说道:“且慢!”
亲兵们闻他开口,止下了动作。
刘昱说道:“姑丈?”
陈直向他点点头,以示让他稍安勿躁,抚摸颔下长须,从容问戴利,说道:“戴司马,我且问你,你入城以后,可是去了钱主簿家?”
“我倒是想去!没进着院门,我阿兄就到了,我是连他的家门半步都没有进!”
戴利此话说的语焉不详,何为“没进着院门”?他进城半晌了,怎么会连钱均家的院门都没能进去?他说的不清楚,但众人都知道他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钱均家系乃海西首富,他家的僮仆、奴婢必然不少。此前,他家可能没敢私藏弓弩等兵械,而如今海西县令弃城逃走,为自保计,他亦很有可能已把县兵的弓弩拿回自家了些。则僮仆、奴婢既多,复有得用的兵械,戴利只带了三四人去他家,又如何能够轻易地进了他的家门?
除非是钱均家的奴仆,因为钱均不在家之故,不敢抗拒他,他才能进其院门,然从戴利的此通话来看,钱均家的奴仆显是没有开门放他进去,——亦不奇怪,钱均没在家,他的妻儿在家,家里不是没有主人。
陈直看似从容,他的心其实一直提着,万一真被戴利闯进了钱均家,抢些财货事小,杀了钱均的妻儿子女,麻烦可就大了。莫说还希望钱均等能够向外传扬刘昱“礼贤下士”的美名,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海西县乃至都有可能会生变乱!海西的这些士绅、豪强们,说不得就可能会改“献城投降”为“关闭城门,负隅顽抗”。到那时候,再想顺利地筹粮招兵就难了。
这时听了戴利的回答,知道了他没能闯进钱均家的院门,陈直暗地里松了口气。
但戴利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得打个折扣,陈直还有点不太相信,他便又问戴兰,说道:“戴军侯,戴司马所言可是属实?”
“咋不属实了?我到时候,他正在钱主簿家院外干着急!”
陈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与坐在帐左的钱均说道:“钱君,我刚才所问,你都听到了。你就放心吧,你家没事!戴司马连你的家门都没进得。”
钱均长长地出了口气,忧色稍去,惶恐地说道:“家中奴仆竟敢抗拒戴司马,罪莫大焉!”
陈直笑道:“钱君,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将军早有严令下达,不许入城惊扰士民,是戴司马违背了我家将军之令,擅自入城,错在於他。”与戴利说道,“戴司马,你说你带部曲进城,是因为部曲这么多天没吃肉,饥得慌,钱君等下午时送来的牛羊,将军又没有立刻分给你们,因是你才不得已,这般为之。戴司马,咱们打完朐县,继而行军两日,来至海西,这些时日,部曲确是辛苦了。将军爱兵如子,怎会没有考虑到这点,不怜他们?之所以尚未把牛、羊分下去,一则,是因为时间上来不及,二者,是因为你们各曲都没有甚么善於烹制的好膳夫。将军已与我说了,待到明日,托钱主簿从县里边找几个手艺好的膳夫,到咱营中,将这些牛、这些羊全都宰了,熬煮成肉,然后再分给你们各曲。这不是比现在就把牛羊分给你们强么?”
戴利嘟嘟囔囔地说了句话。
陈直没听清,问道:“戴司马,你说什么?”
戴兰赶紧代替回答,说道:“我阿弟说,是他错了,他没有将军考虑得周到!他知错了,他已知错了,陈君、陈公,还请饶我阿弟一命!自从将军以来,他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打庞彩那一仗,他亲引兵卒,护卫在将军所在的土球之下,好歹也是为将军流过血、流过汗的!”
陈直笑了一笑,与刘昱说道:“郎君,戴军侯言之亦是。打庞彩一仗,戴司马立功不小。依我之见,戴司马今不从将令,是得惩处,然若因此就将其斩首,似亦不妥。”
“姑丈以为,如何惩处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