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召开了近两个时辰,快到傍晚时才结束。
刘昱提出了曹幹的建议,力子都没有听从。
原本让刘昱、谭襄两部先攻,为的就是消耗守卒意志,但是今天攻城,不仅守卒的意志没有得到消耗,反而是刘、谭两部相继崩溃,让守卒士气更高了,故力子都要求刘昱、谭襄两部,明天接着再攻城一日,并按王丹的建议,告诉他俩,他明天将会遣督战队督战,再若敢如今日,稍战即溃,他必会严惩刘昱、谭襄!——至於今日攻城之不利,就先且不治他俩的罪了。
就在不久前,刘昱还在向陈直憧憬他的未来。
转眼间,现实就给了他迎头一击。
一座小小的业亭县城就攻之难下,后边复有力子都督令如火。海内之大,岂无豪杰?王莽虽不得民心,然新朝又怎么会没有几个能打、有谋的忠臣?便不说多,再有十个、八个像杜俨这样的人,新朝的天下只怕就不会那么容易推倒!而他刘昱的志向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实现!
少年人的热血容易激起,也容易受到打击。
比之前几天憧憬未来时的豪情万丈,开完军议,出了力子都大营的刘昱,可谓心思沉重。
……
回到自己营中,闻得戴兰等已在大议事帐,刘昱、陈直遂没有先去大议事帐,转去到了刘昱的住帐,同时派人去请刘小虎过来。刘小虎也在大议事帐,正与戴兰、曹丰等说话,得了军吏悄悄的禀报,便找了个借口,从帐中出来,不多时,来到了刘昱住帐。
“戴兰又已去了?”
刘小虎答道:“是啊,阿弟。你和姑丈刚离营去开军议,他就来了。”
“这个戴兰!每次咱去开军议,他都来得这么快。阿姊、姑丈,他是不是怕咱们开完大率的军议后,会先做些议论,作出对他不利的决定,所以才每回都这般积极?”刘昱不满地说道。
陈直早就看出戴兰为何每次都会这么积极的缘故了,正是刘昱所猜,他抚着胡须,说道:“戴军侯虽是体胖,心挺细的。不管他怎么想的吧,人谁无私,也实属正常,郎君不必介怀。”
刘小虎和陈直的话,刘昱素来肯听,听了陈直此话,他尽管不以为然,戴兰、戴利兄弟两个既不能打,又各有小心思,这样的人属实讨厌!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姑丈说的是。”
言归正题,刘昱把今天军议的内容,与刘小虎详细地说了一遍,说完,说道:“阿姊,力大率是真的动怒了!他定下的督战诸条,你刚都听仔细了吧?负伤而无斩获者杀等几条已够严酷,最后一条,乃至是明日若仍战之无功,便从所有的参战部曲中,十中抽一杀之!……阿姊,业亭城防严备,今日一战,孙卢等四曲伤亡不小,明日料是已不堪力战。这可如何是好?”
刘小虎忖思了会儿,说道:“适在帐中,我与戴兰等说起今日此战,他们无不愁云惨淡,俱是担心明天力大率会不会仍让咱们上阵。却是力大率果仍令我部上阵!……阿弟,明天攻城,是不能再只让他们四曲上了,咱们本曲也得派出来了。不然,明天这一仗,肯定是没法再打。”
“咱们本曲?阿姊,观今日战事之惨烈,明日若遣咱本曲上阵,必是会与他们四曲今日一样,也会伤亡惨重啊!”依照原先的计划,戴兰、曹丰等四曲轮流上过阵后,刘昱本曲作为预备队,可以再视情况而做选择,能上阵就上,不能上阵就不上,并没有说他的本曲就一定不上阵,可是今天的战事如此惨烈,却是让刘昱打起了退堂鼓,不愿让他的本曲上阵了。
刘小虎陈直,说道:“姑丈,你以为呢?”
陈直微蹙眉头,抚摸着长须,想了又想,说道:“郎君的担忧甚是,小虎,你说的也没错。明日攻城,我看要不这样吧,咱们选个折中的办法。”
刘昱问道:“姑丈,什么折中的办法?”
“从咱们部中总共的五曲之中,各抽调出一些部曲来,合为四队,分作前后,用以明日攻城。”
刘小虎略作寻思,说道:“姑丈的这个办法,倒也不是不成。”知刘昱不舍得他本曲的部曲出现太多的伤亡,开导他说道,“阿弟,你是部率,还是我之前数次与你说过的,‘公道’二字最为重要。平时也就罢了,逢此战艰事难之际,你却不可太过厚此薄彼。如果明日攻城,你仍不用咱曲兵士,而只用戴兰等四曲上阵的话,那你这么做,与当日董宪逼迫咱攻南成有何区别?董宪逼咱攻南成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想,明天戴兰、曹丰等也会怎么想。这么做,你就是在逼他们起离心!孰轻孰重,何利何弊,不用我再多说,你应该也能知晓了吧?”
“阿姊,道理我懂,可我还是肉疼!火拼董次仲一战,使咱们旧有的部曲折损大半,经过这么长时日的恢复,咱曲现也才只招募到了二三百新卒,拢共不过四五百人!这都是咱们的本钱啊。若再尽折於业亭此战,还谈什么将来诛灭莽贼,中兴我大汉之室?”
刘小虎虽是女子,却比刘昱能识轻重,她说道:“用咱本曲攻城,会有伤亡,可若不用咱本曲攻城,戴兰、曹丰等人就必会与你生离心。两者之间,该何以抉择?后者,智者所不取也!”
“唉!”
刘小虎语音转柔,温和地看着刘昱,说道:“阿弟,比之咱们本曲兵士的伤亡,人才能不能为你所用才更要紧!”
“人才?”
刘小虎说道:“便如曹幹,其虽乡民出身,然智勇兼备,沉毅果敢,并更难得的是,竟颇有治军之能!孙卢曲,是姑丈亲自帮着孙卢组建、操练的,可於今日战中,曹幹曲却隐然比孙卢曲更为能战,甚而比戴兰曲也强上不少,此皆你我之亲眼所见。他的治军只能,由此即可足见!阿弟,你将来要想成就大事,身边就需要得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辅佐你才行。就算只是为了不让曹幹与你起离心,明日攻城,你就不能不舍得用咱们本曲的兵士上阵!”
类似的话,刘小虎已与刘昱说过不少遍,现下又听到刘小虎此言,刘昱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了郦食其评价刘邦的话,说刘邦“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又想到了韩信对刘邦的评价,说刘邦“善将将”,总算是艰难地下了决心,说道:“好吧!阿姊、姑丈,就按你俩所言,从五曲中各选部分兵士,合为四队,用以明日攻城!”
三人议定,乃出刘昱住帐,去往大议事帐中。
……
戴兰、戴利、曹丰、曹幹、孙卢、陈获等人俱已在帐中等候。
刘昱三人到后,刘昱把三人作出的决定与诸人说了。
戴兰、戴利闻得明日攻城将会从五曲选兵士参与,神色明显是轻松了许多。
曹幹欠身问道:“从事,我提的那个建议,大率未有听用么?”
“没有。大率说,祝其城半日就被徐宣、谢禄打下来了,咱哪里还有空再用土山上的弓弩手压制城中?”顿了下,刘昱接着说道,“除了你的这个建议,另外有从事向大率提议,是不是可以把土山加高一点,以超过城头箭台的高度,也被大率否决了,——准确说,是被王公否决了。王公说,堆土山确实不算个坏主意,可相较土山,城上的箭台更易搭建,因便咱就是再把土山增高,亦也无用,城上箭台能搭得更高。力大率从了他之此议。”
堆建土山是季猛的主意,王丹这个时候却来评价说,季猛的这个主意“不算个坏主意”,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众人听了刘昱转述的王丹此话,不约而同的都闪过了这一疑惑。
不过,王丹、季猛都是力子都身边得用的谋士,离他们太远,他两个人之间即便是有勾心斗角,与他们也毫无干系,他们因而也就没有就此再作什么议论。
乃就按刘昱的决定,进一步讨论明日攻城之预备,商议定下,明日攻城,刘昱曲出一百五十人,余下四曲按本曲人数之多少,分出八十到百人不等,总计凑出了五百来人。
将这五百来人分成了四队,又分成了前后两部,只等明日开战,便两队一部,轮流上阵。
……
今日军役,董宪也参加了,力子都点了他的名,痛斥了他一通。
军议结束,回到本部营中,进帐坐下,董宪郁气满腹。
黄香进言说道:“从事,我有一策,可助从事明日攻城,无忧大率督战!”
“先生有何计策?”
黄香轻轻抚摸着玉如意,微微笑着说道:“营中颇有掳来的附近百姓,明日攻城,何不用彼辈为大率前驱?纵然不利,督战所杀者,亦此等乡民也,与从事部曲无干。”
“先生此策……?先生,若是填塞护城河,固可驱百姓为之,攻城却怎用百姓?一者,百姓若上了云梯后不敢攀援,不易迫之;再者,便是强赶着他们攀援,又便是他们侥幸上了城头,彼辈非我之部曲,肯定也不会为我杀敌,相反他们肯定会器械降之,反等於是放了彼辈入城。”
黄香褒衣博带,舒适地坐在席上,摸着玉如意,一派风流仪态,晏然地笑道:“从事,我有两法,可促彼辈为从事死战。将彼辈父母妻子置於城下,不进者,便将其父母妻子尽皆斩之,此其一法;以绳索将彼辈串联,纵有登城头而欲逃者,有绳索为串,亦难逃也,此其二法。”
董宪设想了下这个场面,抚须赞道:“妙哉!先生此策大妙!”
黄朱不禁心生不忍,迟疑稍顷,说道:“阿兄,用你的这两个方法,的确是可以迫使百姓攀城,可是百姓又有什么战力?指靠他们,这城,是打不下来的吧?”
黄香笑问黄朱,说道:“阿弟,你杀过羊么?”
黄朱摇了摇头。
“我尝大宴宾客,购羊十余,使一奴杀之。而在连杀数头后,此奴下刀,越来越慢。我於是问他,是何故也?……从事、阿弟,可知此奴如何答我的么?”
董宪笑问说道:“此奴怎么答先生的?”
“他答我说,杀之愈多,闻羊凄鸣,而愈恻然,由是下刀渐慢。”黄香说到这里,喟叹一声,似甚感触地评价说道,“孟子云,‘君子之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诚哉斯言!我家之此奴,小人耳,亦如是矣!”与董宪、黄朱说道,“从事、阿弟,杀羊多犹如是,况乎杀人!”
“阿兄,你的意思是?”
黄香摸着玉如意,笑着说道:“促使百姓攀城,为的非是靠彼辈将城打下,为的而是使守卒起恻然之心!我家此奴,杀羊杀的多了,下刀都不觉变慢,何况守卒杀的是人!且是他本县的乡民。杀得多了后,他们难道就不会生恻然之心么?必会生之!趁此时机,登城易哉!”
黄朱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阿兄,这……”
“怎么了?”
黄朱嗫嚅说道:“阿兄此策,恐是有伤天和。”
黄香笑道:“阿弟,若是恐伤天和,你我就不当投从事!不闻‘兵战之场,立尸之地’?这打仗,本就是伤天和的事情!”问董宪说道,“从事,此我之策也,不知从事以为可否?”
黄朱之仁,在董宪看来,纯属妇人之仁,他抚须笑道:“先生此策,我不已说过了么?大妙!”当即下令,命从裹挟来的百姓中,选有父母妻子一并被掳来的,编为部曲,用做明日攻城,并令军吏连夜带人编造足够长的绳索,等到明日开战前,先把这些选出的百姓尽串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