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远远传来的马嘶之声,曹德面色一变,惊吓说道:“莫不是县兵来了,又还是董丹来了?”
却曹德他的确是不太愿意跟着去东海的,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也知道,如果不去怕是不成,这不成的缘由,便正是他担心,如果他不跟着曹丰等走,那么等到县兵真要来里中抓人,又或者董丹不依不饶,追来报复的话,他落了单,怕是只能命丧当场。
他这一整个晚上,都在担心这两个不跟走的后果,所以下意识的,就把这两个担心脱口道出。
是县兵?是董丹?又或是盗贼,或者其它?
一瞬间,好几个可能性涌上曹幹的脑海。
曹幹没有接曹德的腔,镇定地与曹丰说道:“阿兄,半夜马嘶,确是有点奇怪,你赶紧召集人手,以备不测,我先去里墙上看看。”
曹丰说道:“好,你快去!”
曹幹便转身往屋外去,挤在屋门口的年轻后生们给他腾出路来,才到院中,碰上了戴黑。
戴黑端着碗刚熬好的粥,她儿子拿着酱、干饼,正要往屋里给曹丰送。
她也听到了那声马嘶,看见曹幹从屋中出来,慌忙低声地问道:“小郎,里外有人来了?”
曹幹瞧这戴黑,见她虽难免忐忑,然而脸上神色,却不似曹德那么惊慌,倒是暗中称奇,回答说道:“阿嫂不必担心,我这就去看看。饭做好了?那给我阿兄端过去吧。”
戴黑应了声是。
且说这戴黑,她一个弱女子,领着年幼的儿子,抛家弃舍,随从曹丰、曹幹将远赴东海,半道上又大半夜的遭到董丹那伙人的袭击,亲眼看着死了许多的人,这会儿骤然闻见里外传来马叫,不知来者是谁,她又怎会不怕?只是她丈夫死后,她自己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已有数年,再是本来娇弱的人,於此艰苦难熬的生活磨练之下,也早被磨练出可称坚韧的一面了。
是以,她此时此刻,竟是比那身为男子的曹德还显得能沉住气。
丁狗、田屯、丁犊等虽已入伙,可在曹幹他们村中,还是外乡人,故而未有进堂屋,都在院中,这时都抄起兵器,跟了上去,跟着曹幹奔往里门。
方才请求入伙的那些年轻人,亦分出了些,也都跟了上去,出了院子,有的捡两个土块,有的掰根粗点的树枝,俱是兴奋得很,摩拳擦掌,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奔往里门处的路上,断断续续的仍能听到村里远近传来的哭声,冬夜之中,这哭声使得迎面吹来的寒风都显得凄凉了。哭声外,另外杂起了此起彼伏的犬吠。
村民中便是有那已经睡下的,这会儿也被那狗叫惊醒,沿途所过屋舍,时而有人披衣出门,看见曹幹等,纷纷问道:“咋回事?”曹幹俱以“我去里门看看”以为答复。
快到里门的时候,听到外边隐约传来了有人在大声说话的声音。
曹幹侧耳听之,没有能够听清。
到了里门处,曹幹问值夜的那两个乡人,说道:“外头来的是谁?”
——就不说现在曹丰、曹幹他们回来,县兵或许会来抓捕,须得有人在里门值夜,即使平时,里门这里也是有人轮班值守,以防盗贼来袭的。
那两个乡人早就惶恐失措。
一人答道:“不知道啊!”
曹幹说道:“我刚听见他朝咱里中在叫喊些什么?他说的什么?”
那乡人说道:“他说他们是曹大兄的朋友,想问咱里借些粮,给了粮就走,绝不侵扰。”
曹幹说道:“我大兄的朋友?”
话到此处,里外又传来了喊声,曹幹听之,果然喊叫那人说的是:“我等是你们里人曹丰的朋友,今夜到此,只为借些粮食,你们快些把粮拿来,拿到我等就走。”
这人的声音听着耳熟,曹幹吩咐说道:“把梯子架上。”
曹幹他们村子的围墙不像田交那坞堡的围墙,宽度不够,只是一面墙而已,人在上边能坐,但是站不了,因此要想往外看,就得借助梯子。
丁狗、田屯等到底是经受过了一段时间的整体操练,又算是打过仗的,动作反应和组织性都要比那些跟过来的本村年轻人强,曹幹话音未落,他们就把放在里门边上的梯子给搬了过来,很快的就靠着里墙放好。曹幹撩起袍子,援梯而上,上到梯顶,按住墙头,探头往外去看。
这一入眼,先看到的不是里门外的那人,而是看见不远处的官道上,现正停驻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不是很长,队伍中有人举着火把。
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下,在那两边一望无际的空落田野之中,颇是显眼。
然因隔得有段距离,又是夜晚,视野不明,曹幹看不清这支队伍中的人,只能瞧见,在那队伍的末尾,有一匹马,好像是匹黑马,或者灰马。
曹幹心中一动,想道:“果如我之所料?”收回视线,看向里门外的这人。
这人举的有火把,可看到他的样子,确然是个熟人,正是陈直教他们操练时带的五人之一。
曹幹能看清这人,他在里墙上,身影被夜色笼罩,这人看不清曹幹。
曹幹示意底下给他扶梯子的丁狗等:“给我个火把。”
里门两边挂的有火把,丁狗摘下一个,踮起脚尖,高高的举起递上。曹幹下来了点,接住火把,再又上到墙头,将火把向自己的脸上照了一照,向那人说道:“大兄还认得我么?”
那人仰脸往曹幹这儿看了看,立刻诧异地说道:“是你,曹小郎?你们回来了?”
曹幹问道:“大兄,官道上的,是刘从事他们么?”
这人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曹幹心头略松,想道:“果如我之所料!”略松之余,却仍有隐忧。
他从梯上下来,叫值夜的那两个乡人把里门打开,说道:“外头来的,的确是我阿兄的朋友。”
里门打开,曹幹在丁狗、田屯等的簇拥下,快步出来,到那人近前,把火把给丁狗拿住,作了个揖,说道:“大兄!适才遥闻马嘶,我就猜料,会不会大兄你们,没想到被我猜中了!”
县中肯定还不知道曹幹他们回来,就算知道,也不见得敢来打,至若董丹,董次仲那边才和刘小虎火拼过,也不可能会再来追杀,而又再至於别的盗贼,肯定也不会是,那最大的可能性,这村外所来的,只能是战败之后,不得不遁逃别地的刘小虎部的残兵。
喊话这人确实是没有想到曹丰、曹幹他们居然回来了。
他方才在里门外向里中索粮的举动和话语,说是借粮,可其实与贼寇无异,倒是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带点尴尬,说道:“曹小郎,早知道你在里中,刚才我就直接找你了。”
观瞧这人,见其发髻凌乱,衣衫带血,显是才经过一场激战不久,曹幹自是知晓其中缘故,但并没有问他,只是摸着短髭,不露声色地注视这人,说道:“我能去见见你们刘从事么?”
这人迟疑了下,说道:“你先跟我过去,我代你向我家从事通禀一声。”
此话答出,曹幹的隐忧顿去,心中放松。
方才那一问,他其实是试探性的,因为他不知道刘小虎是死是活,这人的此句回答一出,却是让他得出了判断,刘小虎没死,还活着!
不仅隐忧顿去,竟是不知为何,曹幹只觉心头,且有淡淡的喜悦浮上。
只是为何会有此等感觉?这个时候,他也没空去追究。
曹幹应了声好,见这人却没就走,而是朝跟在他后头的丁狗、田屯那里瞧了又瞧,知道他是不放心。
这也难怪,刘小虎他们才行刺董次仲不成,反而落败,损兵折将,狼狈不堪,也不知是何等仓皇的逃到这里的,若只自己一人去见刘小虎的话,倒是还好,如果带太多的人去见,恐怕就会引起他们的警惕。
曹幹因便与丁狗等说到:“你们不必跟我去了,就在这里等我。”
丁狗、田屯等应诺。
跟着这人到了官道近处,这人对曹幹说道:“你先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自往队伍中去。
曹幹站定,再次去看这支队伍。
这会儿在近处,已然是可以看得较为清楚,见这支队伍共约有七八十人,大多与方才这人一样,身上带血,其中不乏有负伤的,还有人抬着担架,担架上的也不知是阵亡的重要头领,还是重伤的战士。
曹幹在看他们,这些人也都在看曹幹。
曹幹从中,认出了几个曾经见过的,有的是在他头次去见刘小虎时,拦住他的那几个兵士之一,有的是曾在刘小虎屋中见过的其部头领。曹幹温和的笑着,分别向他们示意。这些人有的把脸扭向一边,没有理会他,有的则也勉强露出个笑容,作为回应。
不多时,通传的那人回来,与曹幹说道:“小郎,你跟我来。”
曹幹跟在其后,上了官道,从这支队伍的最前边绕过,到了另一边,接着,顺着官道的边上,往后走了一截,到了队伍的后头,那匹在墙头上见到的高大战马跃入眼帘。
这战马毛色深黑,可不就是刘小虎的坐骑!
在马边,七八支火把的照耀下,曹幹看到了刘小虎。
刘小虎仍是束发裹帻,穿着袍服,男子打扮,只不过她的那个红色大氅,没在了她身后系挂。她站在马边,一手在轻轻的抚摸马鬓,妙目投到曹幹身上,说道:“曹小郎。”
曹幹不敢多看,行礼说道:“刘从事,实未曾想,能在这里再与从事相会!”
一人在旁边怒声说道:“你们还乡,为何不先来与我等说一声?”
适才一瞥眼间,尽管未有多看,但曹幹也已看到陈直、刘昱都在刘小虎的身边。
这个发怒之人正就是刘昱。
曹幹行礼已毕,直起身子,愕然问道:““刘君此话怎讲?”
刘昱气忿忿的,说道:“要非你们不辞而别,没有与我等说上一声,我等又岂会有今日之败?”
“这话……,在下更不知刘君是从何说起了!”
刘昱恼怒地瞪着曹幹,说道:“你们要买牛,我阿姊就帮你们买,你们要操练,我阿姊就把我姑丈派去,教你们操练,帮你们帮的,不可谓不多了!对了,我还冒着雪,亲自去给你们送过矛、送过刀!你们倒好,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你把我和我阿姊当成什么了?”
附近一个担架上,一人哼哼唧唧地说道:“刘君、刘君,别发火!阿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和他情同兄弟,他这个人,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了解的,他绝非是知恩不报之人。阿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曹幹把眼看去,那担架上躺着一人,这人肥头大耳,正是戴兰。
却是刚才戴兰所躺的位置,火把的光没有照到,因此曹幹没有看到他。
曹幹便没搭理气鼓鼓的刘昱,向戴兰也行了一礼,说道:“戴从事,你受伤了?打不打紧?”
戴兰说道:“不打紧,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半支起身子,向渐渐亮起灯火和犬吠不已的里中看了看,问曹幹,说道,“你阿兄也回来了么?在里中么?”
曹幹说道:“我阿兄也回来了,因不知是戴从事和刘从事到来,我阿兄故未出迎,现在里中。”
戴兰与刘小虎说道:“刘从事,跑了一天半夜,兄弟们着实都累坏了,这四面没个挡风的,也冷得很,要不咱就先进里中,再说话吧?”或是担心刘小虎疑虑,又补上一句,说道,“刘从事,你只管放心,我与阿幹他阿兄乃是旧识,情同兄弟!咱去到里中,肯定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