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缓缓拨开人群,硬生生的挤开了一条路。
人群中隐隐中传来了哭泣声,他们知道,苏县令终于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那个带着他们一起修城墙,带着他们一起修路,带着他们一起务农的苏县令要走了。
那个明明是个读书人,文曲星却整天在地里和他们一群泥腿子一起劳作的苏县令要走了。
那个为了他们舔着脸,不顾读书人的体面和客商做买卖的苏县令要走了。
那个不喜欢他们叫老爷,让他们叫少爷的苏县令要走了。
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他们不知道。
他们经历过以前的那种苦不堪言的日子,这才过了没多久的好日子,他们的主心骨要走了,很可能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
有人眼神茫然,有人慌张无措。
人群中一名穿着官服的少年站了起来,深深的朝苏泽做了一揖。
“先生一路慢走。”
苏泽扭头看向少年,少年名为程礼,是个举人,少年中举。
现如今,即将接替苏泽成为清风县的新任县令。
原本程礼的资历是不能成为县令的,可朱瞻基太了解苏泽了。
这是朱瞻基的善意,他知道苏泽割舍不掉清风县,于是亲自去向皇帝求来的恩典,让苏泽无后顾之忧。
“程礼,记住自己的出身,记住自己当日拜师时说的什么!”
“要是做不到,那就去死!”
苏泽收起了往日里的吊儿郎当,神色严肃的死死盯着程礼。
他没有开玩笑,他说认真的,若是程礼忘记了初心,屠龙者成了恶龙,他一定会杀了程礼的。
程礼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有权力收回来!
程礼低着头,两行清泪划过面颊,“先生放心,若程礼违背初心,程礼当以死以报先生知遇之恩。”
苏泽不再多言,该说他都说了,他不希望身边人会忘记初心,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清风县是他三年以来的心血,是他的基本盘,交给别人他绝对不会放心的。
程礼也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了,知道这孩子的秉性,还算得上放心。
苏泽继续迈步,走过了熟悉的街巷,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他看着修建起来的。
人群中总会有无法克制的呜咽声,一开始是几个人,后来仿佛是会传染一般,一路上都是呜咽声。
苏泽这次没有怒骂他们是刁民,而是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有些感伤。
这些都是和他一起奋斗过的同胞们,不是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大明百姓,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少爷,你还会回来吗?”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站起来,期待的望着苏泽。
苏泽先是条件反射的往兜里摸去,摸了一个空,有些怅然的笑了笑。
“小丫,今日少爷出门急,忘了带糖了,下次补给你。”
小丫摇了摇头,乖巧的说道,“小丫不吃糖,小丫只想知道少爷你还会回来吗?”
苏泽张了张嘴,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脸,他想说他会回来的,可无论如何他都张不开嘴。
他倒是想回来,可还能回来吗?
此去不成功便成仁,要是失败了,引起了天下动荡,那位老爷子恐怕会将他扔出来给那些士大夫们泄愤吧?
回来可能也是尸体回来了,或者干脆连尸体都没有。
毕竟他这次去京城是为了挖士大夫们的根基,动摇朝廷根本的,若是失败,他都不敢想。
苏泽有些害怕了,有些恐慌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害怕。
朱瞻基单以为他只是想要改变大明百姓的生活,可苏泽想的却是掀翻这个人吃人的大明,重新建造一个人人平等的大明朝。
让大明的百姓都能衣食无忧的站在阳光下,而不是如现在一般匍匐在朝廷和士大夫们的脚下摇尾乞怜。
“开新学,兴民智,那就是在挖儒家的根基,在动摇读书人的地位,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要不算了吧,你也是士大夫,你不挖他们根基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人人平等?你想的倒美,朝廷会同意吗,读书人会同意吗?”
“他们不会同意的,若是人人平等,那他们十年寒窗苦读岂不是无用功?”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圣人家,王朝几经过更替,他们依然高高在上!”
“那些人从不关心谁来掌控这个民族,他们只关心儒学这门学说,这门学说不容任何人,任何势力动摇!”
“放弃吧,别想了,你还真拿自己当圣人了?”
“你若暴露了你想屠龙,而非扶龙,不仅你要死,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得死,苏幺幺会死,丁航会死,这些清风县的百姓也会因你而死!”
“退去,退去便是飞黄腾达,锦绣前程!”
雪花飘零,一滴冷汗从苏泽的额头渗了下来,他恐惧了,他退缩了,他想要逃。
就在他想要退缩,想要逃避的时候,苏幺幺扶住了他。
苏幺幺有些担忧的望着他说道,“少爷,身体不适吗,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苏泽有些摇晃的身影因为苏幺幺的搀扶稳住了,他颤颤巍巍的往前迈动了一步,脸色惨白。
那一步如此缓慢,像是跨越一座巍峨的高山。
物质不是革新的决定性因素,思想和精神才是!
此时西方人已经开始了文艺复兴,吹响了近代殖民史的号角。
而此时的大明却在儒家的带领下继续做这天朝上国,世界中心的美梦!
直到那些野蛮的殖民者们在几百年后用粗暴蛮横的手段打开国门,那时候儒家那些读书人们才会被打醒!
真要等到国破家亡,真要等到民族沦陷,真要等到割地赔款,摇尾乞怜才能从梦中醒过来吗?
儒学没有错,错的是那群歪曲了圣人经典的读书人们,如果不跨过这座盘桓在中华名族数千年之久的高山,如何实现民族复兴?
就算大明真的成为了“日不落”帝国,可儒家还在,百姓们的生活会得到改变吗?
还不是只能匍匐在朝廷和士大夫的脚下艰苦求生?
苏泽跨出了那一步,跨越了那座高山。
即使身死,也让我苏泽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为后世子孙留下启蒙的光!
我这个来自后世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不为帝王,不为权柄,只愿我大明百姓人人如龙!
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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