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文端嫁进杨家十多年了,虽然夫妻俩人感情不好,骆杨两家终究是连襟,两家总会互相走动,如今,骆文端的亲妹妹回来了,这件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骆文雪的头上。
骆文雪寻思着上回元旦宴会人多眼杂又闹剧频繁,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大姐叙旧,所以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出门后,她叫了黄包车去了杨府,到了门口,出来迎接的是二小姐杨玉容。
“骆姐……姨母好。”杨玉容与骆文雪年貌相仿,见面下意识叫了姐姐,紧接着才回过味来,连忙改口叫姨母。
骆文雪扑哧一笑,“没关系,我不计较什么称呼,我仅大你两岁而已,私底下你叫我骆姐姐就好。”
杨玉容忙道:“那不行,你是太太的亲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的妹妹,是长辈!我不能乱叫的。”
骆文雪又是一笑,“看来你已经把我大姐认作亲生母亲了。”
杨玉容将她领进门,边走边说:“我从小便没见过亲生母亲,从我懂事起,我就被过继给了太太,是太太抚养我长大的,光从这一点,我就应该把她当亲生母亲看待。”
骆文雪欣慰一笑,看着玉容那稚嫩乖巧的脸,不自觉琢磨起她的名字:“玉容?玉容寂寞泪阑干,这是写给杨贵妃的诗句,你又正好姓杨,这属实是个好名字。”
杨玉容点点头,说道:“这是太太给我取得,说起来可能有些招笑,我以前的名字叫做杨二丫,是太太进门后,才给我改的名儿。”
杨忠思想很传统,觉得女子就算取得名字再好,将来嫁了人都得随夫姓,根本没必要费心思取名,就直接取名叫杨二丫,是骆文端进门后,觉得这名字实在不好,才给她改了名。
骆文雪又道:“看得出来她也把你当亲女儿看待,不过我大姐脾气不太好,你在她手底下,害不害怕呢?”
杨玉容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说实话,太太她发火的样子很可怕,经常和爹爹哥哥吵架,我以前也被吓哭好几次,可是那不能怪她,毕竟太太她……日子过得很苦。”
“这件事大姐跟我说过,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甚至还被一个小妾害的没法生育。”
杨玉容点点头,有些神伤:“外面的人都说太太在家欺负小妾和我们兄妹,在外辱骂长辈什么的,我不明白,明明是别人在欺负太太呀,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太太欺负别人呢?”
骆文雪也有些神伤,说道:“你还小,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你是个好孩子,我只希望你将来不要落得大姐姐那样的境地。”
“太太她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平日里对我的事很操心,她好几次和爹爹吵架也都是为了我来着。”
“此话怎讲?”
“也就是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啦,首先是给我改名的事,还有就是爹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念书,太太和他吵了一架,然后自掏腰包供我念书。爹爹让我背《女诫》,太太直接把那本书给撕了,还有…..反正蛮多的,他们几乎见面就吵架,所以他俩现在分东西院住,很少交流。”
杨玉容领着骆文雪去了骆文端所居住的西院,这里倒是挺清净雅致,和杨忠的东院相比没有太重的铜臭味。她们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对男女的交谈声,仔细一听,正是杨忠和骆文端的声音。
“咦?今天父亲难得来太太的院子呀,不过…..”杨玉容听见屋内动静不小似是斗嘴,无奈叹气:“唉,太太和父亲又吵架了。”
骆文雪问道:“你不是说杨参谋长很少来大姐的院子吗?今天肯定是有要事商谈吧,不然他特意跑来找大姐,就是为了和大姐吵架而来的?”
“额,我记得父亲昨天说过,要和太太讨论大哥的婚事,毕竟大哥是太太名下的儿子,太太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事太太其实一直很操心的。”
屋内,骆文端和杨忠并排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着小床几,刻意保持距离。
关于杨玉成的婚事,杨忠本来是找了白家的千金小姐的,可没想到香玲的事情流露出去,白家当即选择退婚——媳妇还没过门,就把小情人摆上了,任谁也没法接受。
无法,杨忠只好找骆文端商议,让她在骆氏宗族里寻个好姑娘,结果骆文端大笑三声,随后讥笑道:“杨忠,你以为嫁进你们杨家是什么好归宿呀?祸害我一个不够,还想祸害骆家其他姑娘?先不说我肯不肯和骆家打交道,你那好儿子也得愿意娶呀!在他眼中,那个小丫鬟可是天仙!哪里看得上别的姑娘?”
杨忠叹道:“我没教导好他是我的责任,可他毕竟是我的长子,我必须得为了他的前程着想!只要这样我才能够告慰我那原配夫人的在天之灵1
骆文端听后又是大笑几声,嘲笑道:“嘿呦喂,杨忠,想不到你个娶了八房老婆的阔老爷还是个情种呀!现在想起你愧对原配了?早干什么去了?有本事你学人家霍司令终身不续弦呀!又想过三妻四妾的生活,又想搏个好丈夫的名声,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杨忠无奈道:“我今天来是跟你说正事的,能不能别总是我说一句你怼十句?”
骆文端冷哼一声,用手指比了个“七”:“除了我以外,你还要七个老婆呢!她们一个比一个嘴甜,你大可以找她们商量呀!我又没求着你来找我说话1
骆文雪听着屋内俩人的斗嘴声,就可以想象他俩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的“热闹”,她无奈叹了口气,又问杨玉容:“杨参谋想给杨少爷寻哪家的姑娘呀?”
杨玉容答道:“前不久找了白老板家的这门亲,可是相亲那天,哥哥直接说他除了香玲谁都不会娶,白老板听了,一气之下直接退婚了,爹爹还因此把哥哥打了一顿呢。”
“香玲是谁?”骆文雪听这名字觉得耳熟。
“是我哥哥的贴身丫鬟。”
“丫鬟…..哦,我想起来了,我听春杏说杨少爷喜欢一个丫鬟来着,还为了她推了好几桩婚事,说的就是她呀!不过,她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杨少爷发誓非她不娶?”
“可能…..哥哥是在香玲身上看到了我们亲生母亲的影子吧。”杨玉容轻声道:“我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们兄妹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原配太太,原先是府上的丫鬟,当年杨家发生变故,家道中落,人走茶凉,只有我生母苏氏仍旧守在父亲身边,不离不弃的照顾他,辅佐他重新撑起了这个家,可是母亲还没享几天福,就因操劳过度,撒手人寰了。然后….父亲为了家计,匆匆娶了太太进门,连母亲的葬礼都是草草了事的,所以哥哥心里一直怨恨父亲和太太。”
“这样碍…”骆文雪叹了口气,感叹苏氏是个苦命女子,也是在感叹这世道付出真心的女子怎么都如此凄凉。
“哥哥他这么痴迷香玲,或许就是像我说的那样,在她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所以对她很是痴恋,要求娶她为妻,可父亲不同意,让他为家族着想,娶名门千金为妻才行,哥哥百般不同意,发誓非她不娶,而且终身不会纳妾,可能大哥也是不想让香玲落得母亲那种下场吧。”
骆文雪听她这样说,不禁有些动容,竟有些支持杨少爷和香玲的事情,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疑惑,便问道:“大姐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呀,为什么她跟杨参谋一样不接纳香玲呢?莫非是香玲别有用心?”
杨玉容摇摇手:“不不不,我能看的出来,香玲对哥哥是绝对付出真心的,可太太不愿意接纳她,是因为香玲的娘家人…..实在有些不堪。”
骆文雪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香玲的娘家都是市井之辈,粗俗又爱财,听说香玲被哥哥看上了,便在外面大肆宣扬,吹嘘自己是杨参谋的亲家,得意的快要上天了似的,还仗着是香玲的家人,好几次向哥哥要钱花,这还不算完,那家人在外喝酒赌钱,竟还把账算在哥哥头上……因此,哥哥在外的名声更不好了。”
“什么?这……”骆文雪刚刚有所动容,却被这句话泼了冷水,原先设想的反抗世俗的凄美故事瞬间变了味道。
难怪大姐不接纳香玲,这还没进门呢,娘家人都要上天了,这要真进门,那还得了?
“你看,是不是不可理喻,可是哥哥并不这么想,反而觉得是父亲和太太嫌贫爱富才不肯让他娶画眉,因此两方也吵了好几次架。”
骆文雪无奈摇摇头,感叹这杨参谋长虽然在外风光,家宅之事却是一塌糊涂,妻子和儿子都怨他恨他,可这也怪不了别人,要怪,就怪他对发妻的无情和不忠,才导致了一系列糟心事的发生吧。
正说着,屋内的俩人似乎也“商讨”完了,但是讨论出了什么结果不得而知,只见杨忠起身披上了外衣就往外走。为了不让杨参谋尴尬,骆文雪躲到了房屋后面,让杨玉容谎称她是去了茅房。等杨忠被支开后,骆文雪才走了出来,和杨玉容进了里屋,这才见到了大姐骆文端。
骆文端依然披着深沉的蓝色皮草大衣,端正大气,端坐在罗汉床上,刚斗完嘴,脸色有些疲惫,画了精致的妆容才掩去憔悴的疲态,可她神情依旧冷漠,就连骆文雪进来了,也仅仅是抬眼瞧了一下,并未多说什么客套话。
杨玉容颔首道:“母亲,三姨母来了。”
“叫二姨母1骆文端冷然道:“我娘就生了我们两个女儿,你只有一个小姨,哪来的什么三姨母?”
骆文雪明白大姐的意思,她说这话,也就是表明她不承认骆文鸢和骆文慧是她妹妹。
骆文端摆摆手,淡淡道:“你俩坐吧。”
杨玉容和骆文雪在下首的椅子坐下,还未等骆文雪找话题叙旧,骆文端便开口道:“骆振海让你来,是不是让劝我多恪守妇道,多为骆家考虑之类的。”
“母亲1杨玉容忙道:“骆姨母她难得来一次,干嘛非得把气氛弄得这么僵呀。”
骆文端冷哼一声,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为非如此,骆振海那个老东西哪里想得起我来?”
骆文雪轻柔道:“我知道大姐日子过得不舒坦,而且上次元旦宴会还未来及的好好叙旧,所以我这次特地过来和你见面,互相倾诉一下,替大姐缓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她又扫了眼大姐身上的皮草大衣和脸上精致的妆容,轻声道:“十多年未见,大姐风采依旧呢。”
“怎么?你以为我处处受窝囊气,早就变成冯氏那样的憔悴老女人了?”
骆文端冷笑一声,拿起一面小圆镜,看了看镜中冷艳又英气的脸,说道:“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不得丈夫宠爱,为何每天都要费心思打扮化妆,哼!笑话,我化妆穿衣服,难道就是为了给杨忠那个老东西看吗?女为悦己者容,我要是连穿衣打扮都做不了主,我可就算是白活了。”
“更何况,那帮人想看的就是我憔悴凄凉的模样,若是那样的话,只会让那帮小人得意!我偏偏要穿喜欢的衣服!化好看的妆!只要有人敢惹我,我便和他们斗到底!我要让那些人知道!我没有老!我依然年轻有精力!有的是力气和她们斗1
杨玉容见太太戾气有些重,连忙打圆场:“太太刚刚和爹爹吵完架,心情不太好,姨母你别太介意。”
骆文雪轻轻摇头,微笑道:“我说了,我就是来听大姐倾诉的,毕竟,除了玉容,大姐也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骆文端沉默片刻,对着圆镜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发丝,舒了一口气,心情平静下来许多,叹道:“是呀,我也只剩下你们两个亲人了,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听我诉苦,理解我的心情。”
杨玉容看气氛实在有些凝重,便想着转移话题,说道:“母亲,今天早上魏老先生又夸奖我文章写得好了,夸我有才女风范呢,还提到您了呢,说能把我教养的这么好,都是您的功劳呢1
骆文端冷哼一声,说道:“魏老先生那个老清高能说这种话?是你的魏哥哥说的吧。”
杨玉容听后,稚嫩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色,骆文雪也微微一笑,说道:“我听春杏姐说过,大姐给玉容寻了魏家这门,还说魏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魏继宗也是才貌双全的正人君子,大姐实在好眼光。”
“而且太太说过,魏家有家规,男不纳妾,女不为妾,家风极好。”杨玉容补充道:“所以太太给我寻了这门亲。”
骆文雪欣慰一笑:“大姐有心了。”
骆文端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难道让她像我一样,当成联姻工具,嫁进深宅大院和一群姨太太斗法吗?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又没法有自己的孩子,玉容既然过继到了我的名下,我不费心,谁还能替她费心?”
骆文雪又问杨玉容:“那么玉容,你喜欢魏家哥哥吗?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杨玉容想到魏继宗那俊秀的脸和儒雅的气质,小脸又是一红,低声道:“魏哥哥他…..人挺好的。”
骆文端没好气道:“这么多年书白读了?说不出个形容词吗?”
杨玉容更加娇羞,声音细若蚊声:“就是…..挺好的。”
骆文端轻抚额头,怀疑自己平日里是不是管她管的太严了,才把她养成这么怯弱温吞的性子。
“咦?说到婚事,刚才还听到大姐和杨参谋长在讨论杨少爷的婚事,不知道有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骆文端又冷哼一声,说道:“呵,那个老家伙,想让我去骆家宗族里找个辈分小一些的姑娘来婚配,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早就跟骆家其他人断绝来往了,哪还会腆着脸去和骆家结亲?再者说,除了那个小丫鬟,杨玉成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姑娘?”
“那个小丫鬟叫做香玲对吧,刚才在门外,玉容还跟我提过她呢,这么一看,杨少爷还是个重情重义的痴情种呢。”
“哼,这倒是不随他老爹那个风流作态,可痴情倒是痴情,性子却过于极端了,对我从来没有过好眼色,别人好言相劝,他又听不进去,这样的叛逆浑小子,也难怪没有好人家肯与他结亲。”
“那么大姐,我倒是有一个蠢主意,你想听听吗?”
“你说说看。”
骆文雪说道:“你们只告诉他香玲不是良配,却没有好好引导他发现,香玲为何不是良配。你一昧的阻止他俩的感情,强迫他们断绝往来,只会让杨少爷觉得你们是棒打鸳鸯的顽固大家长,而香玲是不被世俗认可的弱势群体,这样只会达到反效果,让杨少爷更加怜惜香玲。就像母亲当年一样,她那么痴恋骆振海,不惜赔上所有家当倒贴他,小姨劝阻她好几次,可她仍旧不顾一切的嫁给了骆振海,最后吃了不少苦头,才知道‘悔’字怎么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既然杨少爷一门心思想娶香玲为妻,不如咱们成全他,同意他和香玲的婚事,若是香玲真能安分守己服侍他,那自然最好,可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让他撞一撞南墙,这样他才能切身体会到,香玲并非良配。”
骆文端淡淡道:“万一杨玉成被香玲那帮娘家人祸害了可怎么办?”
骆文雪微微一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最后的结果如何,就让他自己承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