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寒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木屋的木床上。
劫后余生的他,警惕性的环顾四周,生怕又窜出什么怪东西袭击他,他将屋子看了个遍,都没发现任何怪异的东西,和他共处一室的,是那个救了他的少女。
她依然穿着那身洁白的衣裙、身披白色披风,食指上戴着枚绿宝石戒指,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陆一寒这时才看清她的面貌。
那是一张秀美绝俗的脸,白皙的脸蛋,淡淡的柳叶眉,眼睛不大却格外有灵气,小鼻子小嘴巴也显得极为标志,整张脸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就连见过千娇百媚的他,都不免有些惊艳失神。
只不过,少女看上不不舒服,只见她脸色惨白,闭着双眼,眉头紧皱,泛白的唇紧抿着,像是在忍耐什么。
陆一寒察觉出少女精神状态不对劲,凑上前,试探性的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少女忽抬起手,示意他不要靠近自己,忽然,她低头一呕,一口黑色的血从口中吐出,吐进了床边的痰盂中。
“姑娘!你…….”
陆一寒惊呼一声,少女却是摆摆手,从容的拿起一张手绢,轻轻擦拭唇角的残留物,说道:“没事,刚刚把你胳膊上的毒血吸出来,必须吃催吐药来催吐,不然对身体有害。”
陆一寒这时才想起来,刚才确实被那蛇形生物咬了一口,他低头一看,胳膊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包扎好了,也没有先前那种麻痛感了。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姑娘刚刚帮他吸出了胳膊上的毒血!还帮他处理了伤口。
不仅是胳膊,就连肩部、腰部、双腿,那些逃亡时受的伤也被擦了药并且包扎好了,陆一寒弄清了一切,当即起了身,冲少女抱拳行礼,“谢姑娘救命之恩。”
少女收起手绢,注意到陆一寒行的是武生常用的抱拳礼,和他这一身军人装扮有些违和,她问道:“你是习武之人?”
陆一寒直言道:“我自小跟随武术教官在武馆学武,后来才入伍从军,这些习惯从小就养成了,实在不好改掉,话说,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也恢复了精神,答道:“我叫骆文雪,大家都叫我雪儿。”
陆一寒再次行了抱拳礼,“谢骆小姐搭救1他又瞧了眼胳膊上的缠布,心里有些许愧疚,轻声道:“骆小姐一个女儿家,还替我吸蛇毒,真的是委屈你了。”
“刚才那些不是蛇,是一种叫做蛇蔓的植物,也属于一种食人藤蔓。”
“蛇蔓?没听说过这种植物。”
“你们山下的人当然没听说过,这是只栖息在雾隐山中的植物,雾隐山灵气充沛,因此滋养出了不少奇珍异草,也包括各种肉食性的植物,就比如刚才的蛇蔓,它们形态似蛇,本身还带有神经性毒素,时常袭击动物或闯进山中的人类。”
“那它们没伤到你吧?”陆一寒有些担忧的问道。
“我要是被伤到的话,怎么能把你安全救到这里。”骆文雪明媚一笑:“我们巫医族人自小居住在雾隐山上,早就学会了如何抵御这些肉食植物或野兽,那些蛇蔓毕竟是植物,表面上迅猛,可本质上依旧是植物,都是惧火的,点燃火把,再撒些解毒的药粉,自然就能驱赶它们。”
“巫医族?你是巫医族的人?”陆一寒又是一惊,这才想起来,在他昏迷前,听到骆文雪自称是巫医族的什么少族长?莫非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世上真的有那种精通医术和巫术的族群?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在巫医族的群落里?”
骆文雪摇摇头,“族里有规定,族人不可带外人进入巫医族境地,所以我不能带你上山。这里是山下的一座木屋,是我师傅当年在山下的故居,这是唯一能安置你的地方,若是任由你躺在雪地上,就算没被毒死,冻也冻死了。”
陆一寒心里更是感激,说道:“骆小姐费心了。”
或许是精神状态好了些,让他脑子也活络了起来,思考的东西也多了。他觉得,这位所谓的巫医族少族长的长相和服饰,和自己想象的样子有些出入,他本以为传说中隐居于深山的巫医族,是披着兽皮、住着草庐、饮毛茹血的原始部落来着。
骆文雪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怎么?你以为我们巫医族都是饮毛茹血的野人?”
陆一寒说道:“我只是好奇,你们这个什么巫医族不是号称避世不出吗?看你这衣服和妆容都是近几年闺阁小姐的打扮,而且刚才还能看出我是习武之人,又知道我是个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隐居在深山的隐士形象。”他现在有点怀疑这姑娘是不是一直在和自己开玩笑。
骆文雪又道:“万事万物都是要发展的,巫医族也不例外,我们隐居深山是一回事,学习外界的技术又是另一回事,族人们深知,如果故步自封,只会让我们回归原始社会,成为你们口中饮毛茹血的野人。所以族中有个规定,凡是年满十六岁的族人,都得下山生活一段时间,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同时学习外界的新技术和新制度,并将学得的技术带上山,让族落得以发展,族人们也能享受到新技术带来的便利,这对我们来说,既是发展族落的使命,也是磨炼心性的机会,所以我们称这个任务为——历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了解山下的事的原因。”
陆一寒认同的点点头,刚才那番话,让他联想到了当代的局势,前朝不正是因为故步自封、闭关锁国,不接纳西方的新技术,才落得如今的地步嘛。
不仅是前朝,就连现在的大多数人,都还活在古代,顽固不化,不肯接纳先进思想。连身居山野的巫医族都有这样的觉悟,那些大家族有头有脸的人却是安于现状,丝毫不想改变,
“那骆小姐你下山,也是为了......”
“没错,我作为巫医族的少族长,这种历练我是没法推辞的,也幸好我没有推辞,不然的话,你就真的葬身在那里了。”
陆一寒听到这里,额间冒起了细汗,后怕的咽了咽口水。原来他当时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了!若不是这个少女出手相救,恐怕就如她所言,自己这辈子交代到那儿了。
“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叫陆一寒,家在岳城,陆大帅是我伯父,下山后若是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骆文雪听到“岳城”这个字眼,忽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她道:“既然你想感谢我,那就先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吧。”
骆文雪提前在灶上烧了热水,她泡了一壶热茶,倒进两个杯子里,端到一张案几上,自己席地而坐,然后又指了指案几对面的蒲团,示意陆一寒也坐下。
陆一寒刚坐下,接过茶杯,骆文雪便开口道:“我记得,当年我师父下山历练时,外面还是光绪年间,现在,是不是改朝换代了?”
陆一寒点点头,说道:“清朝早就被推翻了,现在是民国十三年。”
“我就知道,那种腐朽的朝代注定要被推翻的,不过,外面的世界,依然处于战乱之中吧。”
陆一寒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局势确实不太好,军阀混战,每年都在打仗,我之所以闯进雾隐山,也是为了躲避敌军追杀。”
骆文雪又是淡然一笑,“果然,哪怕是改朝换代,老百姓依然逃不过战乱之苦,说到底,还是身居高位者,不肯放下利益得失罢了。”
陆一寒觉得有些许惊奇,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隐居深山多年,仅仅是靠下山历练的族人的口述,就对当今局势有着很精准的猜测和见解,颇有书中“居山贤士”的感觉。想想也是,她们巫医族隐居深山却能掌握外界无法超越的医术和方术,光从这一点看,这个族落并非凡俗部落。
“没想到你们久居深山,仅仅靠下山历练的那些时日,就能对外界掌握的这么清楚。”
“巫医族的智慧是不可小觑的,正因如此,几百年前,我们的先辈就率领大部分族人出山过一次,投靠古代诸侯,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协助君王得过天下。所以,最基本的权谋之术,我族还是略懂一二的。”
“这个我略有耳闻,巫医族不仅精通医术,还精通求神算卦、未卜先知的巫术,传说你们的祖先就通过各种奇门异术来辅佐古代君王,得到了天下。”
“巫术倒算不上,只不过是观测天象、命理玄说罢了,这些在战场上都用得上,才使得古代君王能结合天时地利,大破敌军,取得天下,巫术什么的,是世人夸大其词了。”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再次出山,救济天下,协助人们平定这乱世呢?”
骆文雪沉默片刻,说道:“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先祖的能力让君王取得了天下,却也招来了君臣的猜忌,他们生怕我族的超凡能力为敌方所用,所以,无不想杀我族而后安1她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很明显带着一丝怨气,就连握着木杯的手也攥紧起来。
“我们的先祖对外界的人大失所望,所以再次返回了雾隐山,并且施下了十里迷雾的障眼法,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我们所求,只是平安度日,守护族落最后的一片净土,不想再卷入世俗的斗争之中。你刚刚说,你从小在武馆习武,最后却选择跟随父亲从军,成了四处征战的军人,可以看出你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所以,你是不会懂我们族人的想法的。”
陆一寒摇摇头,“我的野心和抱负,和那些追名逐利的军阀不一样,我并非喜欢战争,相反,我很痛恨战争,痛恨那些压迫百姓的高官,我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也是为了终止战争。”
骆文雪听后,眼中露出些许不屑,淡淡说了句:“矫情1
在她看来,这种话从一个军阀世家的少爷口中说出,实属有些冠冕堂皇,甚至矫揉造作。
陆一寒继续道:“你说你们的先祖协助过君王打仗,那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要想真正的和平,就免不了杀伐和死亡。如果能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又有谁会选择流血和牺牲呢?又有谁放着好日子不过,在腥风血雨里闯荡呢?现在时局动乱,如果没有人投身战场,没有人用铁腕手段治理一方,这个国家就只会任由外国欺辱,就好比你们巫医族,用十里迷雾的障眼法让外人迷失方向,还养殖了那么多肉食性植物,任由它们袭击入侵者,不也是保护族落的铁腕手段吗?”
骆文雪这回没再辩驳他,相反,她觉得此话倒还挺在理,人生在世,尤其是身处这种乱世,活的像个温顺小绵羊只会任人欺辱,只有像虎豹那样,有锋利的尖牙和利爪,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世界自保,并且守护亲人,守护族落。
以及,为重要的人伸冤……..
骆文雪不知不觉间又攥紧了握着杯子的手,可转眼间便将心中的那股怨气压了下去,恢复了淡然的神情,她嗅了嗅空气中的些许血腥气,又看了眼陆一寒身上的军装,“从你身上残留的血迹来看,你应该是刚打过仗,才遇到敌军的埋伏吧。”
陆一寒苦笑道:“确实如此,不过我猜测,不仅仅是海家人输不起,陆家的某些人恐怕也从中搞鬼,想置我于死地,不然海家军又怎么会精确的找到我们隐蔽的返程路线。”
“陆家?你们家的人?为什么?”
“无非是家宅纷争、争权夺位那一套,担心我会和他们争夺家产,忌惮我的势力之类的。”陆一寒说到这里,无奈苦笑:“从以前就这样了,我根本无心和他们争夺那家产,然而她们却那般不依不饶,处处针对于我。然而那些人又是我所谓的长辈和兄弟姐妹,莫说快意恩仇了,就是当场回怼几句,就能被他们大把的道理给压死,所以我决定回岳城便分家,自立门户,没想到他们现在还想借刀杀人,置我于死地1
陆一寒说着,语气带了些嗔怒,“可那帮妇人有没有想过,大堂兄离开岳城,我弟弟身子又很孱弱,妹妹是个女子,父亲一直有心栽培我,就是为了我能独当一面,等他过世后,能替他继续撑起陆家,如果我死了,她们除了能多分一些家产外,又能得到什么?到时候陆家随时都会被其他势力搞垮,从此衰落。”
骆文雪也无奈道:“世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深宅中的妇人,永远只在乎眼前的蝇头小利,不会从长远的眼光看局势,反而鼠目寸光,迫害那些真正对家族有利的人,只为维护现有的一点可怜利益,人心呐…….”
陆一寒又道:“我自知对她们不薄,也有好几次向她们表明态度,无意和他们争家产,可她们,依旧不打算放过我。”
“这个世道,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就像我母亲,对我那个所谓的父亲痴心一片,最后却换来那种下常”
“你母亲?”
骆文雪叹道:“我不妨坦白告诉你,其实我在山下还有一个‘家’,我母亲才是正统的巫医族人,我父亲,只是山下的一个商人。而我,是后来才被师父接回巫医族群的。”
陆一寒听她这样讲,便知道这个姑娘的身世并不简单,一时好奇,难免想刨根问底,便问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如你好好跟我讲讲她们的事。”不知为何,他总能从骆雪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令他想多了解这个女孩。
骆文雪竟鬼使神差的点点头,或许是有些事情在她心里憋得太久了,实在想找个人好好倾诉吧。
她直言道:“我娘柳芸芳曾是名扬岳城的女神医,我大姐骆文端十三年前嫁给了陆大帅手下的杨参谋长,你说你也是岳城的人,我想,这两人你应该很熟悉才对。”
陆一寒对这两人有印象的,骆文端是杨参谋长的夫人,他再熟悉不过的,而柳芸芳,只记她是个小有名气的女大夫,后来却治死了霍司令的夫人,被逼着悬梁自尽,替霍太太偿了命。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她的姐姐和母亲!
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母亲和小姨是巫医族人,年轻时,她们姐妹俩相伴下山历练,小姨去了北平,母亲去了岳城,开了家医馆,妙手医术名满天下,在岳城小有名气,看病问诊之人不下数百,这也令她有了不少的积蓄,可后来,她无药可救的爱上了一个英俊男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骆振海。母亲近乎倒贴地追求他,甚至不惜脱去族籍,不再回族落,也要和他在一起。那时候的父亲还只是个小小的做生意的商客,母亲为了他的前程,借着自己与医治过的高官的人情,四处奔波打点,给他在岳城商会谋了个职务,可光有职务是不够的,供货商的酬金、进货的成本、员工的薪水,以及同事间的应酬,处处都需要钱,母亲她心善人傻,毫不吝啬地资助父亲,只希望他能有个光明的前程。后来,父亲的职务越做越大,不负众望当了骆氏商会会长。可母亲她,已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因操劳太多而消瘦憔悴,人也不似从前漂亮,于是,父亲开始娶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一个又一个……”
“那按你的意思说,你母亲治死了霍太太,是事出有因的?”
“母亲是被人陷害的!你要知道,巫医族的医术不可能会平白治死人。可不明真相的霍家要我母亲偿命,然后,父亲他亲手勒死了母亲,没有一丝犹豫……我知道,父亲他其实巴不得母亲死,这样他就能将身为二姨太的秦千金扶正,从而得到秦家更多的资助,母亲她已经一穷二白,已然没有了价值,所以……兔死狗烹的理罢了。”她又擦拭了下不争气留下的泪,接着说道:“至于我大姐…父亲为了巴结大帅亲信杨参谋长,逼着大姐嫁给他做了续弦。但是不情不愿的政治婚姻怎么可能幸福?更何况,杨家实在是乱,美妾成群,继子女又多,再加上出了母亲那件事,大姐肯定也受了牵连,这些年,不知她是怎么过的……”
陆一寒听后心中一酸,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有这样的身世。
骆雪一阵失控般的宣泄后,她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感觉压在心里的污浊派遣了不少,她释怀的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这回下山历练,就要回岳城一趟。我要去看看大姐,去看看小姨,并且,我要为母亲伸冤。”
“你要为你母亲伸冤?”陆一寒先是一惊,接着是迟疑,十多年前板上钉钉的案子,想平反冤情,实在不是易事。可看到骆文雪那坚定的眼神,一时间有些动容,当即说道:“这样也好,到时候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你的。另外,既然我们都要回岳城,不如我护送你去,毕竟现在天寒地冻,路上歹人又多,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前往也很不安全,也当作我回报你的恩情了。”
骆文雪犹豫了片刻,迟疑道:“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毕竟你是外人,要跟你同行离去,我必须和师父汇报一下才行。”
“你师父?”
“咳!咳!咳1
屋外传来一阵沙哑的咳嗽声,随后又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雪儿,里面那个人醒了吗?”这声音,像是一位老太太。
“已经醒了很久了。”骆文雪冲着窗外叫道。
陆一寒问道:“外面那个人是……”
“是我师父,巫医族的族长,她是来护送我下山的,也是她途中察觉到蛇蔓群变得躁动,让我过去察看,这才碰巧救了你。”
“既然如此,她也算是我的恩人,那让我去拜见一下她吧。”陆一寒起了身,披上军大衣,跟着骆文雪一起出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