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总是寒意刺骨。
他的知觉第一次就碰到了,冷得像冰一样的被褥,触目可见惊心朦胧的铁笼栏杆,一些大惊小怪的语句涌入叨扰,耿辱彻底地醒来了,这世界竟是如此的不美好。
“桃花命已恢复意识。”
“血氧回升,心率稳定,重复一遍,桃花命已脱离生命危险。”
耿辱听着这些字眼,心知自己在何处,他把所有不想见到的画面当做空白,竟发觉自己快要失明。他咳嗽两声,艰难地呼吸,凉薄的空气如刀片割着肺叶,但生命的持续迫使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痛苦。
他被困住了,这多厄的天生命格使他不知是否还能飞出去。
有寂司,这个所有人都向往,而他迫切想要逃离的地方,七年前他抛弃羡煞旁人的大好前程,只身跑到西南,七年后最终还是回笼了。
他心里,悲伤,哀痛,恼怒,怨恨,一切的情绪都涌了出来,紧紧地填实了心房,每次跳动,脉搏都会带起这些复杂的情绪,奔向身体各个角落。
正是这些感觉刺激着他,有寂司把他关起,给了他明亮的灯光,书架,床,沙发,还有数不尽的锁链,监视器,定位仪,监听器。
他们给他伙食很好,可他绝食,于是一条软管在他无力动弹之时被插入,他每天看着丰富多姿的食物被打作流食,无情冷漠地输入他喉间。
他的心力在一点点衰竭,他们为了让他高兴一点,把他养的巴西龟拿了过来,放在铁笼栏杆的隔壁。
他再一次见到了姚陶,姚陶垂目看他“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深陷泥潭的他,虽处于一尘不染的环境中,却倾清楚窥见四处的黑暗,他已快看到自己的归宿。
“那个徐春花。”他柔声提起。
姚陶隔着栏杆问“你要见她吗?”
耿辱不做回应,连眼皮掀动都没有。
姚陶离开负二层,回到地面上。八百年不用的会议室为了耿辱,第一次正式召开决议会,她选择不参加,路过听到虚掩的门里,黎顺恼怒的声音。
“我不同意,什么狗屁提案,凭什么把耿辱当囚犯看待。”
“你们有什么资格处决他?他做错了吗?全是傻逼!!”
姚陶走过,看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各自埋头,没有一点窸窣声,她推开辅队的门,想要申请诉求。
门内,一开,撞见小家主在用勺子舀蜜糖。司徒辅也在,任由这位小家主在这儿胡闹。
姚陶是第一次直面撞见家主,对方坐在旧沙发上,细长的勺子流着金黄,抬眼,姚陶只顿一秒,对方的面容就富有侵略性侵入大脑,身体不自觉作出惊异的反射感。
她握着门把手,惊愕,发现居然有人比耿辱长得还艳煞群芳。
“请问有什么事吗?”小家主很有礼节性地替忙碌的司徒辅询问,声音入耳,姚陶才反应过来,他身上是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五官长得特别不正经,只能用“漂亮”形容。
司徒辅不抬头,只是说“关于桃花命的?”
姚陶点头“对,耿辱说他想见一下徐春花……”
话音未落,小家主一下子打断“诶,这不是上次交辞职书的那个吗。”他的声音婉转中带着一丝拖沓,慢条斯理散漫,“怎么了,长什么样,还没见过呢。”
姚陶沉默,司徒辅刚处理完一份公务,才有时间说话,他又拿起一支笔,对小家主说“你可以决定他去留。”
尺绫兴趣来了,司徒辅最近喜欢把小事给他决断,以提示他家主的身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笑意盈盈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姚陶面前。
“这人好看吗?”
姚陶觉得这个问题很怪。
“长头发的,黄毛。很好看。”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吉祥物般的存在,此时此刻一个字,就能决定耿辱的死活。
“他是快死了吗?”尺绫问,一眯眼,察觉到姚陶的心理。姚陶觉得他比自己想得要敏锐。
“我不知道。”姚陶心眼微微提起,咽了口唾沫。
小家主攥着自己的绒披衣角,稍作思索“嗯,”
姚陶觉得对方如孩子一样。
“都快死了,留着吧。”
姚陶心里一怔,惊愕抬眼,见到对方不咸不淡的目光。
即便声音已经成熟,语调却仍旧儿戏,佯装的稳重中带着捉摸不透的复杂。他双眼不眨自媚,一刹那,居然蕴含着罕见的锋利、怜悯。
还没开口,尺绫就挪开了话题,扭头看回司徒辅“我说你上次那本杂志放哪儿了?我找不到了。”
声音非常清脆响亮,令人联想起春天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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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被带过来了,徐春花目中无神采,对比于刚解救出来时却好上许多了。
耿辱越是虚弱,眼底越是满溢的桃花,他眼睛漂亮,尤其是眼神绝为漂亮,盈盈水光。
徐春花进了铁笼,那只巴西龟正攀着玻璃缸,爪子刮出水波。徐春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听从着管理者在耳返内给她温柔的指示,向这个面色病白的男人走过去。
见他长发如瀑,金黄夹黑地铺在地上,徐春花有一点好奇起来,跟着耳返指示扶起他。
耿辱其实自己还有一点力气,但小姑娘主动来扶他,他便靠在洁白到不真实的墙上。
徐春花问“你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啊?”
耿辱答“做了坏事。”
徐春花把他的肩挪到自己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什么坏事。”
耳返那边的人见两人对话顺利,停了声响,任凭徐春花自己发挥,他们不仅对桃花命头疼,还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头疼,她被解救出来后就没说过几句正常的话。
耿辱笑笑“太受欢迎了,大家都想要我。”
徐春花喂给他一口水,湿润了他的嘴唇,看上去都没那么苍白了。
“你想要剪个头发吗?徐春花拉起他的长发问,他的长发在她手心根根滑落地上。
“你会剪头发?”耿辱问。
“嗯,”徐春花点点头,轻灵的目光浮出一点妖媚,“刚学了。我出来后就辍学了,现在在理发店当学徒,你这头发是染的吧,长出来快一截了。”
众人心梗,又来了,这徐春花又胡编乱造了。
耿辱笑道“那你帮我补个染吧。”
徐春花开始找来染料,打来水,帮他围上毛巾。
“还是黄色么。”
“嗯。”
“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
另一个室里的众人,听到这个问题,提起一颗心,集中注意力。他们这三个月问了桃花命几乎十遍,桃花命一个字不语。
“好看,”耿辱答,“能扎辫子。”
他的语气,动作,神态,全部精准无误地记录下来有寂司,希望在他死之前,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
“这样啊,”徐春花点点头,给他补染起来。耿辱觉得她的手法特别生疏,甚至是丝毫没接触过。
“我说我,说说我吧。”徐春花的白色裙子有了点染料,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自然,“你选择了安逸,就要承担安逸的痛苦,你选择黑暗,就要忍受黑暗的煎熬,你走上那条路,是否会脚踩路旁的荆棘。”
耿辱听到这番话,顿了顿,本来衰竭的心脏跳得更慢了。
“女孩子为什么是一朵一朵的,为什么要插在那美丽的花瓶上。纸为什么是一张一张的,要被人肆意毁坏涂鸦。”
另一个室里的人开始头疼起来,徐春花又开始说胡话,不仅前后根本连不上,而且更没人听得懂。
刚刚和桃花命的对话,这小姑娘也完完全全是在胡编乱造,什么辍学、理发店学徒,徐春花自打被解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心理疏导室接受治疗。
“春天的小花,春天的小花,你的足迹踏过不了那座苦游的雪山,你的忏悔抵达不了那个飘摇的彼岸。好的,到你了。”徐春花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背,语调轻柔,像温和的水流。
耿辱的心脏不止地跳动,他想了想,张口“你。”
徐春花扭了扭他的颈部,“不对,是‘我’。”
耿辱思索了一下“我向往一条渡船。”
“踏上了,”徐春花柔语引导,耿辱继续吐出“踏上了,充满迷雾的航班。”
一阵轻声的呼唤。
睁开眼。
大地轰鸣,寂寞袭来,
他笑我不去原野
笑我的……
徐春花帮他补上“孤单。”
耿辱一瞬间,竟觉得生命力回流了一点,徐春花摸着他的耳廓,凑近,满手染料沾湿,气息柔和地萦在他耳边。
徐春花又细言细语地挤出点话语“我心里有一朵花,种在庄康大道上。”
“祝你幸福,祝你永不下坠。”
徐春花离起他的耳边,耿辱觉得温热仍存,她一只手摸着他的后背。停留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徐春花终于问“你的名字请告诉我,请不要说错。”
他张唇“耿辱。”
“他们还叫你桃花命,”徐春花一只手捂着自己人心口,一只手触碰他的身体。
他回“耿辱。”
“好,请你记住,”徐春花说,“我愿意分你一点微光。”
耿辱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一点力气,那只手冰凉,但他的那处肌肤十分温和,温和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有节奏。他有预感自己不会和其他人担心的那样在中蛊死去,而是会愈发愈健康。
他们赶来了,要带走徐春花,徐春花咬着他的耳朵轻飘飘一句“献给我的十四枝花。”
他们拉起徐春花细柔的臂膀,扶着徐春花走出去,徐春花白色的裙摆一摇一晃,粘上了点金黄的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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