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阵阵,细雨绵绵。
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游若君脸上扭曲的表情,只是以她现在的状态,似乎连气话也说不出来了。好在那苍白的病容掩盖了她满满的愤恨,微弱的呼吸又恰恰蒙住了她内心的极具波动。我就站在孟云仲身边,十分关切地看着她,她好像在与我对视,目光却又有几分迷离。
“若君,银洛十分关心你的病情,此次回来,就是想与我们一道去帮你寻得药引,让你早日康复。你在此好生休息,我们这便去付员外府。”
游若君的嘴微微张开,但或许她也仅仅只剩这丝力气,话到嘴边,却只能硬生生咽了下去。
“游姐姐,不必担心,我与云仲定会替你寻得药引。”
我还是一副关切的神情,却并非是关注她的身体或是药引,只是在好奇当她发现我对孟云仲的称呼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本不是大事,可对她却不同。
她艰难地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唯有双眼充满了几丝血红的颜色,确是有些渗人。
孟云仲的义兄博义仍是一身紫袍,干净整洁,他站在离游若君的床榻最近的地方,神情凝重,但却不难看出他看游若君的眼神中夹杂的其他含义。
自孟云仲将我带进宅子以来,他便一直是这副冷漠而惆怅的神情,似乎与那日在宅子门前我看到的不大一样。即便他竭力掩饰,却还是遮盖不住他目光中的怀疑,尤其是在看我的时候。于是我断定,他这隐隐的不满或许正指向我。
“兄弟,我们走吧。”
他好像有意打断我,兴许是他觉察到了游若君脸上的痛苦。
我思索着他对我的防备,慢慢跟着孟云仲走出游若君的房门,心里却想象着若是游若君无碍,此时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敢问这位银洛姑娘是哪里人士?”
出了宅子,孟云仲与博义并排走着,我在孟云仲的旁边,与他差了半步。可是,尽管中间隔着孟云仲,博义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自小与母亲住在潼川三台山。”
“那便离此处也有些距离,姑娘为何会流落到此?”
“不瞒博义大哥,我与母亲一直隐居山中以避仇家,不想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一劫……母亲罹难,我侥幸逃脱,却也受了重伤,一路奔波正巧到了却仙瀑附近,被云仲所救……”
我从容应对着他的质问,此番说辞,却也半真半假。提到母亲,我不免真的生出些伤感,倒减去了他几分怀疑。
“如此,银洛姑娘身世倒也可怜。”
我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大哥,此等伤心之事,我们莫让银洛再提了。生离之痛,世事无常,你我皆能体会,只当是过眼云烟便罢。”
孟云仲说着,将脸微微侧向我这边,似在安慰我。可是,我却从他的语气中,也听出了一丝惆怅,或许在他的过去,也曾有一段刻骨之伤。
“那银洛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他这一问,却让我一时语塞,难道我要告诉他,我将和孟云仲常住在山顶的木屋吗?
“银洛暂无栖身之所,我便将她安置在崖上的木屋。”
“是吗?”博义的怀疑再次显露在脸上,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
“若非云仲收留,我真是不知该去何处……”我微微颔首,却并未回避他的目光。
“那处甚为偏僻,你一介女子,怕是不安全吧?”
“自小母亲也曾让我修习武功,云仲也曾教过我一些剑招,尚能自保……”
“待若君病愈,我打算搬回木屋。”
孟云仲接过我的话,可我却隐隐觉得他的话反倒让博义更加不悦了。
“搬回木屋?”博义果然有些不满地问道,“这不太好吧?银洛毕竟是单身女子,如此只怕会影响了她的声誉。何况,你与若君的婚事,也该着手操办了。”
孟云仲皱起了眉头,却仍是一脸无奈。
“大哥,你明知我对若君只有兄妹之情……”
“当初若非若君相救,你我还能有今天吗?即便是为了报她的恩情,你也应该照顾她一辈子!更何况,若君对你痴心一片,不惜为你荒废了青春,你如何忍心伤害她?”博义显然有些恼怒了。
“罢了,此事待我们先寻得药引再议不迟。”
我听着他们言语的两不相让,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员外府门外。
“烦劳通报一声,孟君山庄博义前来拜会。”
博义敲开了大门,对守门的年迈家丁说道。
“不必不必,博义大侠快快请进,我这便去请老爷过来,几位在偏厅稍候片刻。”
那家丁十分客气地将我们迎进府中,接着便交由一个丫鬟引我们到会客厅。
这倒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穿过层层厅堂,走进这间府邸,我依旧十分小心地探查着身侧的气息流动,绕过大厅,我们随着丫鬟走入一处别致的小院,植物繁茂,树头有吱吱的鸟鸣,想来这处应该离府中花园不远,潺潺的水声入耳,还有浓郁的植物虫草味道。
我们进入一间四方的厅堂,厅内是上等的紫檀木家具,陈设考究,除了没有书塌外,倒更像是书房。博义在侧边的椅上落座,我和孟云仲坐在他的对面。自先前提及孟云仲与游若君的婚事生出不悦后,他们便一直保持了微妙的距离,似乎在对峙着。
“几位稍候,老爷一会儿便来。”
丫鬟给我们斟了茶,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我在一旁看着这僵局,却不知如何化解,也似乎并没有由我来化解的必要。半晌,门外便传来了一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苍老的声音。
“博义贤弟,久等了久等了1
接着声音的主人便步入厅堂,衣着讲究却不奢侈,简单却显出大气,顶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到让人觉得有几分豪气,在他身上不光光是有商人的气质,更多是既随和又有些傲气的架子,丝毫没带满身的铜臭味儿,并不令人讨厌。在他的身后便是那位温文儒雅的大少爷,今日他也换了一身装束,不如那日在街上看见时的复杂,却也仍旧是精心搭配过的。不知为何,他身上总不时流露出一股十分清新的气息,尽管仍旧夹杂着那么一丝妖气。
待他进来,博义与孟云仲都站了起来,以示礼貌。博义双手作揖,算是回礼。
“付员外客气了,倒是我几番叨扰,甚是惭愧。”
那付员外一脸没有做作的笑容,与博义还礼后,做到了厅堂正中的**位上,那位大少爷便坐在他的身边。
“哪里的话,倒是小儿延误了药期。这日老夫还嘱咐他赶紧过去瞧瞧若君姑娘,只怕耽误了病情,那便是我们天大的罪过咯1
说着,付员外的目光移到博义对面的孟云仲和我身上,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位侠士是?”
“此乃在下结拜义弟,孟云仲。”
付员外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哦1付员外似乎恍然大悟,“这便是那若君姑娘的未婚夫婿吧?果然是英姿不凡啊!既是博义贤弟的兄弟,那便也是我的兄弟,一看孟贤弟便知亦是英武不凡的侠客!哈哈……”
孟云仲也略起身作揖回礼。
“我这位兄弟性情闲散,常住山中,故而一直未能到府上拜会。”
“孟贤弟这是豪情雅致,与山川为伍,当真是清风傲骨啊1
“哪里哪里,云仲一向不拘于礼数,还望员外见谅才是。”
“那这位姑娘……”
他这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却并没有蔑视或者敷衍的意思。
“这位是银洛姑娘,是……云仲的朋友。”
付员外甚有分寸地朝我微笑示意,我也站起来向他行礼,曾记得凡人有许多礼节规矩,许多年前我常在市镇活动,倒也学了一些。
“这位姑娘也是清丽脱俗,既然都是朋友,那便不必太过客气了。”
我微微颔首,却始终没有能够将余光从他身旁的大少爷身上挪开。
“还恩哪,不知若君姑娘的药引可曾寻到?有何难处,倒不妨与博义贤弟说说,可别再延误了。”
忽然将话题转向一旁一语不发的大少爷,我倒起了几分好奇。此时才发觉,这位付大少爷眉宇间清淡儒雅,却不苟言笑,想想,我见他的几次他的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即便是与宾客对坐,也没有刻意的改变,但这冷峻,又丝毫没有让人觉得生疏,反倒觉得他的的确确是清高脱尘,添了几分敬畏。
此刻,他微微向他的父亲点点头,已做回应,接着便站了起来朝博义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瞒各位,此药引却有些稀奇,需得讲求机缘才可获得,如今倒真有些难处……”
“付公子但说无妨,若是我等能帮上的,自然尽力。”博义又施一礼。
哪知这付少爷微微侧头看了看身旁的父亲,却转头对着我和孟云仲道:
“若君姑娘的病能否痊愈,只怕要看这位姑娘和孟大侠是否肯帮忙了。”
话一出口,博义和孟云仲顿时瞪大了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就连我自己也感到了些许疑惑。在场的人当中,就属我与此事毫无关联,为何突然就成了救游若君的关键?
“我?”我不解地问。
付大少爷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孟云仲更是一头雾水,尽管他一向冷静,此时也流露出了许多诧异。
“此药方乃家中贱妾所有,倒也算是祖传,不敢妄自告诉他人,不知孟大侠与这位姑娘愿不愿意到内厅一叙?”付大少爷面对我们的惊异倒是毫无反应,仿佛是意料之中。
“付公子……那在下……”博义一时不知所措,茫然问道。
“烦请博义大侠在此与父亲品茗稍候。”
博义虽然一脸的疑惑,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与孟云仲随付大少爷出了厅堂,绕到院子一旁的小门里去。
我果然没有猜错,这处别院隔壁就是员外府的后花园,亭台别致,小巧却不是雅趣。蜿蜒的小路两旁种满了富贵花簇,四处春意盎然,勃勃生机。
我和孟云仲跟着付大少爷穿过了后花园,经过一扇精心雕砌过的拱门进入了另一个别院。这处院子我曾几次来过,却始终没有发现有何特别,离付大少爷的寝院也有一段距离,陈设简单,只有一个开间,难道他所说的内厅就是这里吗?那刚才提到的妾室,难不成就住在这么一个简陋的木屋中?付院外府多少也算是大户人家,少爷妾室的住处也不该这样随意。所以,越是深入,我就越是好奇,这个付大少爷,当真有些让人无法猜透,又或者说,这付员外府,或许真的藏着许多秘密。
“这便到了。”付还恩在院子正中央的木屋前停下脚步,微微转身对我和孟云仲说道。
“两位稍等,且待我让贱妾出来给两位行礼。”付还恩说着,再次向我们施了一礼,便独自走进木屋。
房门轻掩,我看不见屋内的情形,却能够感觉到丝丝妖气从屋中窜出,这付员外府的蹊跷,果然尽在此处。
半晌,付还恩却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烦请这位银洛姑娘到屋内,贱妾自当面与姑娘说明。”
细细想想刚才的妖气,我不禁多了几分防备,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这屋子里住的人到底是何底细。加上这位付大少爷看上去并非恶徒,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朝他微微一笑,便跟着他的指引走向木屋。孟云仲却在背后忽地握住我的手,我转头,就见他一脸的担心。
“不如我与银洛一起进去吧?”
孟云仲坚定地说道,莫不是他也觉察到了些许异样?可他只是凡人,又怎会识得这屋中的妖气?
“孟大侠见谅,贱妾一向深居简出,甚惧外人,只怕,不大方便。况且这药方也颇为隐秘,她指定要银洛姑娘入内,想必有她的理由。孟大侠敬请放心。”
付还恩恭敬地向孟云仲解释,身子却已经微微挡在我和他之间,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我朝着孟云仲笑笑,以示让他放心,便独自走进木屋。
屋中弥散着淡淡的青草香,陈设淡雅,屋子虽不大,却被隔成了小巧别致的三个部分。进门的右边是书屋,中央是一方书几;中间是待客的小厅,只摆放了一个圆桌和四张木椅;右边的木质雕镂中间是一道拱门,拉着一道纱帘,想必是卧房。隔着纱帘,一个翩翩人影隐约显现,自然,也是散发出妖气的源头。
“姑娘,妾身芸娘有礼了。”
那人影飘忽一样竟已移到纱帘之外,她在雕镂旁向我行了一礼,便走到了圆桌一侧。她身着淡紫色的轻纱长裙,细软的发丝轻柔地贴在她的身上,时而被微风吹起。她的头顶只简单地隆起一个发髻,别了一支簪子,并不奢华。论相貌,她不算得很美,却给人很柔和的印象,看似一介柔弱女子,断不会有人怀疑她的妖族身份。只是,她身上的味道,却似曾相识。
“姑娘请坐,不必拘礼。”
我朝她微微颔首,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她见我落座,便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来。
“姑娘与我之间大可不必隐瞒,妾身确是异族。姑娘几次夜访员外府,想必,也是为了寻我吧?”
她倒是直言不讳,我不知其中所以,只是浅浅一笑,以作回应。
“虽不知姑娘几番寻我所为何事,但就此看来,只怕也是为了这副药方。不瞒姑娘,这药方中所需药引,并非凡物……。”
“不妨直说。”
“这剂药需得以一颗名为须臾的珠子为药引。只是,这珠子中的灵力必须由人催动方能启用,而且转瞬即逝,一年但有一次机会。只怨妾身法力甚微,还不能催动其中灵力……前几次,都是妾身的姐姐代为施法,恰巧近日姐姐远行他处,这才耽误了若君姑娘的疗程。姑娘近日多次来访,妾身也识得姑娘灵力非常,故而想请姑娘帮忙……至此,姑娘也不必隐瞒身份,同为妖类,希望姑娘也不要为难妾身……”
她站起来再次向我行礼,这让我不禁觉得她似乎在凡人的世界里已经待了许久,这些扭捏的规矩,让她愈发真的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妾室了。
我冷冷一笑,游若君的病,竟需要我来解救,这还真让我有些为难。不过,即便她振振有词,前因后果也无懈可击,但我隐隐觉得,这其中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的,若要问具体是什么,我却又说不清楚。
“既然话已说开,那能否告诉我,游姐姐究竟所患何病?竟需要这样古怪的方子才能医治?”
“姑娘这真是难为妾身了,我曾答应过若君姑娘,不会将她的病情向他人透露。”
她的回应倒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正当我想要放弃时,她却含含糊糊地说:
“不过……我倒可以告诉姑娘,若君姑娘的身子里乃是被种下了一种邪术,每隔一年,就会受到邪气侵蚀。”
她这一说,我的兴趣又被提了起来。听闻捕妖人体内往往都有一样满附清气的法宝护体,身为捕妖人,游若君怎会轻易被邪术侵蚀?
“难道你不知道游姐姐的身份吗?”
“妾身知道。不过,若君姑娘念在多年妾身一直替她医治,没有为难妾身。再者,妾身从来深居简出,并未与其他凡人过多交往,也从未伤害他人。”
“好吧,我帮她就是。不知这颗珠子现在何处?”
“多谢姑娘愿意相助。灵珠须臾就在这遂宁镇南边的林子里,那里有一处废弃的寺庙,珠子就在其中。”
我点了点头:“那我今晚便去林中施法。”
转身之间,我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便问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云仲协助?”
芸娘莞尔一笑,道:“姑娘放心,我断不会让孟大侠到那林中去的,妾身只是请孟大侠帮忙煎熬药剂。这药方不单需要这位不寻常的药引,还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将自身内力融入到药剂当中方能起效。博义大侠多年来已耗费了不少内力,我思得孟大侠是若君姑娘的未婚夫婿,这次,理应由他代劳。”
“这……”我轻轻皱眉,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姑娘放心,只是注入一分内力,并无大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