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明时分,景十三往日习惯使然,缓淡醒了过来。
窗柩之外还有盈盈的雾气,院子里的鸡崽子时不时唧叫一声,爪子刨弄着院土,山鸟立在枝上,清越地鸣叫。
诸多声音细碎丰富,悠缓安宁。
景十三撑着身子坐起,低头回神,想起来昨日的绯色嫁衣映着烛光,三五宾客,宴罢送归又回屋舍。
自己娶了夫郎,已经成婚了。
她连日来心绪陈杂,又劳累得很,昨夜不知如何与夫郎相处,仓促之间,有意回避了与姜屿的新夜礼仪,倒头就睡。
而今酒后醒来,景十三精力稍有些沉重,身子却是清爽,干净得没有丝毫不适。
有人帮她打理过。
她下意识往身旁看去,空空如也,被衾已凉。
好似眸中一弧微动,有沉玉坠入,溅起不知名的波澜。景十三思索了下,压过多余情绪,从容镇定地欲要下床榻。
她的草鞋齐整地摆置在床脚,上头的泥土也被人细致掸了去。
外头隐约传来走动声,郎君撒了一把糙米,换来小鸡崽们愈加兴奋地叫声。
景十三循声望过去,脚下趿着鞋,刚站起身披上了外衫,院中的郎君听见动静走了进来。
二人毗光相对,安然绵长。
姜屿素衫淡朴,与西水村嫁为人夫的乡间男子扮相无二。他手上还拿着盛鸡食的陶碗,对着景十三温和一笑,顺从地走上前“你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景十三点头应了一声,低头细理短衫与系带。
姜屿想抬手帮她,然景十三本就不习惯与人亲近,才刚娶亲,还不适应与夫郎相处,下意识偏身一避。
她随即反应过来,顿着目光张了张嘴,无端平添几分僵滞。
话至口中,却不知如何倾吐。
姜屿从容自如地收回手,先行退回去,恭谨安静地守在一旁,极其自然地掩过两人的窘迫。
等了少许,他温声继续“姜屿已备好早食,温在锅中,这便为妻主端来。”
景十三还没说话,姜屿自屋舍里外来回,驾轻就熟地端过许多吃食,细致摆置了整个桌案。清蛋菜饼、莼菜汤、熏肉清粥、阳春面,还有几碟现拌的开胃小菜。
每一样的份量不多,亦只是随处可得的粗简食粮,算不上名贵讲究的珍馐。但一道道菜肴,仔细准备起来,也得耗去不少精力时日。
景十三端坐在案边,望着满桌的饭食,一言不发,如同石壁萧冷,神色叫人捉摸不清。
凝色久和,朝阳未升。
“是时辰太早,妻主还不饿吗。”姜屿有些迟疑,张了张唇,低声温缓道,“姜屿不知妻主喜欢吃什么,是以赶早多备了些。你若没有看得入眼的,可否劳烦多等一会,我再另煮弄去。”
“不用了,我没有忌口,什么都能吃。”
景十三淡声拦住他,不再多想,立时拾起筷箸,浅尝了一口菜饼。
味道清爽,一如春雨生盛,苏冽的新芽气息,满馥齿颊。
姜屿煮食做菜的手艺,堪称绝谨。景十三早先与他定过仓促的一月之约,那时已有幸尝过。
她早先餐风露宿,行迹多是仓促,有时只顾着苟命,茹毛饮血都历经过,哪会有精力挑剔吃食。
多年里死生一日,景十三不懂享乐,平生没什么太多期冀,自己的厨艺也就寥寥。她活到而今,也就能勉强能将食物煮熟,不至难以下咽而已。
夫郎善于炊煮,确是这世上佐以贤惠的必有德行。她不知道,姜屿达到这样的造诣,背后究竟花费了多少年的心力。
景十三慢嚼完菜饼,再望及面前摆置满当的各种菜肴,她沉凝许久,索性放下筷箸,看向姜屿“你几时起床的?”
她习惯使然,鲜少贪懒,今日醒来时天色才微亮。
姜屿却比她起得更早,还独自忙活了一桌丰盛细致的早食,想来昨夜并未睡下多少时辰。
何必这样拘束。
姜屿只是弯着眼眸,淡淡一笑“比妻主早起三刻。”
他谨记两人第一夜后的教训,不敢比妻主醒得晚,反倒让她来照顾自己。姜屿时刻告诫自己,今世他需做好这个世道夫郎所有该做的事,总归不能让她后悔娶了自己。
景十三一向早起,他也得随她一起,替她做好细枝末节的周全。
姜屿端坐在另一侧,轻声开口,语气坦然又柔和“婚嫁翌日,姜屿作为新夫,自该重视妻主的体面,提前备持家事。”
景十三不动声色观摩姜屿的面色,见他眼下难掩的淡青,心中忽似晨钟长撞,踟躇高望,进退两难。
催不尽的人间事,衣食住行,又樱桃芭蕉。
“你不必这样,草芥山民,哪里有什么讲究。”过了好一会儿,景十三好言劝道。
姜屿心结深重,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景十三无意多说什么。望及满案的早食,她若再拾起筷箸,细细品味,好像就心安理得地受下了姜屿的好。
景十三做不到。
她随意又快速地闷了一碗粥,而后站起身,平和地对姜屿道别“我今日外出打猎,许会晚归。”
顿身思索了会,她继而又说“你是我的夫郎,这儿便是你的家,尽管由着本性,自在随意些,我来养着你。”
她一去山中,等到日头西斜,夕阳暮沉才回来。
篱笆院子里鸡崽闲适,梨树繁茂,枝叶随风晃动,在地上拉出长影。姜屿坐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打着盹。
听见推门声,他立刻睁眼,看向小院门口,起身浅笑“你回来了,今日可还顺利。”
姜屿看见了景十三手上提了两只野兔。
农人靠山吃饭,也不避讳什么,他走上前,正要接过她今日打的猎物。
景十三随意点了个头,却又抬手挡住他“脏,这上头血污沾泥,你莫动手了。”
她小心绕过姜屿,走至另一处坐下,目光没有再落至姜屿身上。
风染夕色,景十三身上也是晕黄淡阳,她的臂腕稍动间,已自顾灵巧地拿起短剑,划膛破肚,打理起今日的猎物。
疏阳照影,与山色小院相融。
姜屿笑意犹挂在嘴畔,指节滞在半空,好半晌才缓慢收回袖中。
他眸色敛着风,掩抬之间,神态又恢复如初,从容随淡地蹲下身子,姜屿继续开口“我今日出门,为村中孩童送了些喜饼和蜜糖。”
他与景十三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将喜事告与村里的人知晓,也是理所应当。姜屿谨以善意,总想做得更妥帖些,便先从村中孩童处着手,予以他们新婚的点心,一同分道欢喜。
景十三对西水村有眷念,他是知悉的。
想及白日这事,他欲和景十三说些什么,索性闲话起家常。
与风吹不度,云倦老山中。
景十三闻言,抬眼问向姜屿“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姜屿好生摇头道“没有,他们接过点心,向我道了谢。许是有些怕生,不多久便各自回家了。”
景十三垂眼。
无事便好。
“山中孩童开蒙晚,性子大多淘气。”她想来不放心,定声说道,“若是言语冲激有冒犯,你别放在心上。”
姜屿只是笑笑“妻主说哪里话,我不会与孩子们计较。”
景十三少言沉闷,本想让姜屿先行回屋,莫看这些脏污的猎物。姜屿不为所动,守在她身旁,面色没有半分异样,言说自己总要做这些,是该向妻主讨领一二。
景十三也不勉强,忙活完手头的活计,回到屋舍中,与姜屿对坐用饭。
环顾一望,她这才知道,姜屿在家中一整日并未闲下,四壁成屋,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如新室。
他端坐其中,仅是粗麻着身,也似山中隔尘的月辉。
却要倾身浑搅进平淡的柴米油盐中。
景十三凝视了他很久,直至姜屿抵不住她的目光,谨然对望回去,温声问道“妻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姜屿说。”
乌夜暮色起,暗盏蔽屋舍。
景十三挪开双眼,抿了一口糊饭,摇头无话。转念一想,她继而说道“你不用唤我妻主。”
她出身低微,惯于自倚自靠,并不固守女子为尊的旧念。姜屿一声声恭敬的妻主,令她实在局促不惯。
景十三顺势想起这事,理着思绪,便索性开了口“我母亲离世得早,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后来我入高门作死士,排行十三,便一直以景十三为名。你直唤我名,或是随意些都好,不必这样恭谨。”
姜屿想了想,试着出声“小景。”
景十三口中饭菜一噎,随即镇定咽下,不作多余的置喙。
柔色灯烛晃忽,饭菜陈置小案,香气溢散。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许是几番言辞如枝颤轻拂,叫姜屿有了胆气。
他为景十三斟了一杯酒,递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却深吸口气“姜屿能否请小景与我补一杯合卺酒。”
屋中夜下安寂,姜屿神色沉凝,又似抑着忐忑。
景十三眸色一移,映着些微的烛火,平和地看着他。
“昨夜繁琐劳累,还没饮下合卺酒,我二人便已睡下。”姜屿颤着长睫,缓慢说道,“但凡事应求妥全,漏一道礼节,难免寓意有亏。”
自己确是贪心了。
得到一分柔软,便想补尽前世所有的不可得。
那时许多空缺憾事,他经年隔世忆及,总觉得过错太多,本应做得再好一些这一世找到她,嫁给她,得到的身份弥足珍贵,便想竭力与景十三长长久久。
哪怕未饮合卺不吉的说辞没有任何依据,姜屿患得患失,也想顾及到。
景十三没有忌讳,听明白了姜屿的请求,长手一探,接过酒盏,绕着姜屿的臂腕,等他回神倾身,同他一道仰头饮尽。
而后她专心眼前的饭菜,声音淡如风石“本就是我的过错,你下回无需不安,直说就是,我自该偿补你的。”
寥以纵容,掩以蔽性。
。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