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十三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垂落了羽睫。
她一身粗布紧衣,忙累过后不修边幅,溅了泥尘还来不及换下。因着捕过鱼的缘故,她脱了鞋袜,又卷起裤脚,全然是山中农家女粗糙潦草的模样。
景十三目不斜视,径直要从姜屿身旁走过。姜屿欲言又止,目光一路随她而动,深吸口气,连忙出声“你的伤怎么样?”
景十三身形一顿,眸光微有划动。
“没什么大碍。”她推开简陋的篱笆门,头也不回地长步走进,淡声说道“进来吧。”
姜屿弯起唇角,神色愈柔,得了景十三准允,这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进入小院。
里头锄了草,干燥的泥土气息混着扬尘与梨花香,极有农家的自然质朴,除了破旧的房屋与高大粗壮的梨树,院子里四下空空,乏善可陈。
姜屿敛好神色,安然伫立在纷灼花瓣下,压过心中的复杂,不再多作瞧顾。
想及甚么,他温缓开口“霍家的事,我已解决了。此后你可自由进出长桃镇,她们不会再为难你。”
景十三望他一眼,随意点了个头“你费心了。”
一方小院,两人安然相处,目光各落一处,唯有盛极的梨花静静洒下。
景十三没太管顾来人,自顾坐在石块上,抽出短剑刮了鱼鳞,又将鱼开膛破肚,极快地处理内脏。
整个过程难掩脏腥,实在不雅,她却毫无避讳,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
“公子此番前来,是要我去取谁的性命?”景十三埋头专注手中动作,先发制人问道。
姜屿不解,茫然看向景十三“什么?”
景十三神色淡定,兀自将鱼挂在支起的篱笆桩上,点起火星欲要烧水。等了半晌未得下文,景十三想了想,也不与他兜圈子“我在问公子,您要我杀谁。”
姜屿在她目光凝视下,有些紧促无措“我没有要你杀人的意思。”
景十三闻言只觉莫名,轻笑出声“公子应也能猜出吧,霍家那群恶仆所言不假,我是个刀口舔血的杀手。”
她坦然道出自己的身份,淡漠又凉薄,不见悲喜。
贵气公子长睫几不可察地一颤“嗯,我知道。”他语气柔和,好似风雪夜归后,拢阖上两扇木门,烛影火炉缱绻温暖。
探知他人过往本就冒犯,景十三不说,他便没什么好问的。往来岁月过长,姜屿只知道眼下才是真切。
见他还算直白,景十三倒也方便继续,指了指自己“除了杀人,我别无长技。你救我一回,我是认的,但山南地北,只能帮公子取人性命作还。”
她转过身,眸色平静地与他对望“你若有仇家,大可直接道出名姓。”
姜屿暗下苦笑,自知自己近乡情怯,太过扭捏,得了景十三误会。他敛好思绪,将细碎的杂念放在一旁,万般言语归合,摇头说道“并非是这样,我只是单纯来找你。”
繁盛的梨花好像与旧景重叠,过往记忆袭来,压得令人沉重。
姜屿不愿再一个人背负,他叹了口气,深深看着她“你我曾有段缘分,我是你的夫君夫郎。”
该从哪处说起。
前一世的事情实在久远,久到沧海桑田,时空轮转,史书也寻不到只言片语的踪迹。
蓟凉城的苦寒,与大郢城的绵盛,悉数成了斑驳破碎的梦影。
他却总回忆起姜衣临死前那段时光。
帘帐遮掩的寂静屋舍,庭外长久不断的厚厚白雪,躺在病榻上锥心刺骨的疼痛,以及姜衣的夫君。
蓟凉城年轻孤静的君上城主。
人说浮生若梦,喜极悲极大彻大悟。临到逝世前,过往的一切都似月影空花,回顾去看心境总归不同。
姜衣对大郢城的一切都已看淡,对景砚却亏欠太多太多。
弥留之际的这份歉疚,与漫天梨花落下的沉重执念,随姜衣一道轮回转世,延续至今。
姜衣曾许诺,这辈子弥补欠下景砚的债,姜屿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转世,耿耿于怀,不敢忘却。
他是为景砚而生的。
这一世他做男子,景砚是女郎,他须得循着梨花印记找到她,护她爱她,与她重结夫妻,守她一生安宁。
落花受风动而摇坠,姜屿将一切娓娓道来,不作隐瞒。
他找了她太久,多年来惶惶无底,总担心自己会不够好,纵使遇见了也般配不上她。
这份忧疾不减,直至磨砺了心性,他也不再有前世的高傲。
如饥寒交迫的旅者遇见清泉。
他们久别重逢,姜屿只剩下小心翼翼,生怕戳碎了一场幻境。
小院中梨花飘洒,如前世纷繁无二。
小炉上的水早已烧开,随姜屿的细慢道述,两人不动,又给放置得冰凉。
姜屿端坐院中,低垂着眼,心绪依旧沉闷“昨日与你撕扭,无意间看见你颈下印记,始知故人所在。”
他说及此处,目光看及景十三“我与女君前世,便是夫妻。”
日头渐沉,锅中滚着热气,景十三专心煮弄,面容半隐在缭绕的白雾中,看得并不清晰。
姜屿心下一紧,轻声追问道“你不相信?”
他这一世没有算计与欺骗,所言句句是真。
景十三忙着手头的活,由始至终,神色平淡轻和,确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她不想违心宽慰他,闻言稍作一顿,坦诚说道“公子所言,很难让人相信。”
雾气盈升起,屋中偏暗。
姜屿哑然,沉静看着景十三,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作何解释。
景十三声音疏凉“人死便是黄土作古,归为天地虚尘中,不留牵挂。怪力乱神的前世今生之说,在我看来,实在荒诞。”
说罢,她挑起面条,又脍了几片鱼鲜铺在上头,端至姜屿面前搁下。
姜屿两日来累于心头起落,消郁复杂,吃不下任何食物。他低头看着汤面,扫顾一眼四壁,心下又想着,原来两人相遇之前,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行风凋敝,清贫无依。
他早就知道,因经历了太多,景十三这世难以轻易相信他人。
他陷入自己织就的困障中,垂着眼眸,声音低慢“是我没有早些找到你。”
往日忧思不可追,本就是他一人的旧念,不该强求她轻易接受。
姜屿压下眼中失落,暗自叹了口气“就当我是胡言,女君不信便不信罢。”他抬眼时,重新扯起笑容,“我这一世,对待女君,唯敢有真心。哪怕不论前事,女君可否试着与姜屿重新开始。”
屋梁撒漏下的最后一抹光隙暗下,木门难以合拢,小院暗香浮入,沁彻了整个房屋。
景十三淡漠不改,在炉火另一侧,又添了几块柴。半色空寥许久,她只是冷哼一声“公子何必说笑。”
暗淡火光映照下,姜屿的清绝面容,莫名多了几分难言的脆弱。
他不知道说什么,安静望着景十三,见她启唇又问“公子方才是说,你们前世由男子养家?”
姜屿点了点头“不错。”
前世景砚以夫君的身份,至姜衣最后一刻,还在迁就保护她。姜衣于心不忍,许诺下辈子她来做郎君。由她寻景砚,终其一生,专心守护景砚。
把景砚待她的好,通通还给他。
“这便是了,虽说男皇继位三十余年来,励精改制,世间男子隐有与女子相当之势。但由古至今,依旧是女子为尊。”景十三镇定摇头,“如此阴阳颠倒,郎君在外养家,女子侍夫生产,我闻所未闻。”
姜屿轻颤长睫,低声应下“我自会以这一世的规矩礼教来行事,谨恪自身,侍奉妻主。”
“我却养不起公子。”景十三不见动容,直言不讳。
漂泊了小半生,几经生死,景十三倒也通透豁达。她半掩着神色,一方屋舍内,些微火光跃动,轻巧一句言辞落下,从容孤凉不改。
她眼神瞥向四下的窘况,语气疏淡“公子也看见了,我而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高攀不上公子。”
姜屿立时说“我既许诺照顾你,这些该是我来——”
话未说完,景十三目光轻飘落来,顿时让他失了声。好似天地苍茫,一人独行逆旅之中,不知落寞几许。
人世多造化,他险些又忘了,景十三记不得前世。
她受教于当下伦德,担起家中职责,养夫教女,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公子无须羞辱我。”果不其然,景十三一字一句回得干脆,“我自知是乡野粗鄙的农家女,及不上公子身份尊贵,但也有母上与世代先祖埋骨在此,断不会心生妄想,抛却家姓入赘高门。”
姜屿动了动唇,几番嗫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纵有两世的记忆,机谋横纵,揽尽群书。对着景十三,却像手足无措的少年,好像上辈子所有的机关利用,全然报应了回来。
难陈为情,难销入骨。
“我没想让你入赘,好不容易寻到你,我怎敢轻贱你。”
其实他究竟什么意图,景十三倒没真的在意。两人地位悬殊,如山间明月的辉芒,偶然有半刻照进阴暗的渠沟,远远相望即可,岂能期冀长久。
她万般清醒,贵公子的一时兴起,自己不会当真。
屋中两人安谧,沉默生起。一碗面条半晌没动,景十三随意看过去,神色倒也平常,似是意料之中。
“都不重要,但只一点,公子与我并无夫妻缘分,莫再拿我消遣了。”景十三说得决断,一如刀锋劈斩,不留余地。
姜屿身子一僵,袖中的指尖攥紧。
沉暗的火光浮淡,他眸中几番明灭,恍惚入神。他只记着前世景砚的心意,城主玄氅远立庭前,梨枝横斜,身影孤静又压抑。
姜屿自以为这世找到她才是最大的难事,没有想过会遭人毫不留情地拒绝。
他犹有清贵公子的气度,矜挺着背脊,倔强又艰难地问“为什么,我愿意随你居于山中,扶持农事,绝无怨言。”
她喜欢做什么,喜欢待在哪处,姜屿都可以听她的。景十三不知道,当他跨过冥河幽司,又经历了多少年苍白无依的年岁,才终于等到与她的重逢。
星稀长河转,举目无归途。
姜屿是靠着姜衣许诺给景砚的信念,才得以投生为人的。
“贫贱无欢喜,一日两日尚可,十年八年又当如何?”景十三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开口,“譬如今日,我能给公子最好的,便是一碗鲜鱼面。也只一碗而已,连两个人都分不得,却是不入公子眼的粗陋食物。”
她倒不是怪罪他,坦白道出当下鸿沟罢了“又如公子着华服,我却穿粗布,我供不上公子的矜贵,强求公子粗茶淡饭,亦是我的罪过。”
姜屿安静听着,面色并不好看。他攥着自己穿着的华贵衣衫,忽觉无地自容。
本想着不愿失礼于前,他应以最好的模样与她相见,叫她心生喜欢,才打扮得好看精致些。
不料让她有这般考虑。
鲜鱼面确也是他沉溺过往,唯剩郁结,无心提箸。
是他思量不周,辜负了她。
既她觉得鸿沟过大,来日方长,他来细细缝合就好。姜屿知道景十三并不信自己,现下他无力反驳,想了想,仍小声吐露心迹“十年八年我亦无怨,一世也欣然往之。”
梨花气息中带着姜屿散出的冷香,舒和沁远,叫人心生安宁。
暗影尘光中,景十三眸光轻移,飘然看向他“是因前世亏欠,所以今生偿债?”
姜屿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本该点头应下,心中却有石子膈地,难以轻易承认。
山川海域,不与相容。
他静敛了好半晌,景十三当他是默认。她收回目光,轻笑出声“哪怕真有前世今世的噱言,依我看来,人死如灯灭,投胎转世便是万象更新。”
眼下夜色已晚,景十三也倦了,没甚么耐性再与贵公子周旋,站起身走去外间。
“公子当活在此世,不必耿怀过往,委屈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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