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
朱墨一直住在右卫将军府。
无事巡查城防,所见全是千锤百炼的防御策略,根本没有一点花招,对老卫军自然又多了些感慨:这些人确然是大明的中流砥柱,无可替代啊,受到如此羞辱而没有背叛,更是让人揪心。
这些人历来都是国家的长城,却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对待。归根到底,还是封建官族独大造成的。严嵩也好、张居正也罢,无论谁上,其实都一样。大明朝只是二千年最集中的缩影罢了。
这几天在后怕中复盘,对此感受更深了——
封建官族毫无底线,无论是内心野望,还是行事风格,全都是世上最无廉耻的。他们的本事全都在这方面,阴谋、诡计、欺诈、恐吓、背叛、无耻、造谣、指鹿为马……等等,做起来毫无挂碍,反正最后他们都是唯一的赢家。对这点,这些封建官族比谁都清楚……
他抽空,又去看了杨选换来的那个欧阳安。此人自那天麻禄回城,就被软禁在驿站中。朱墨跟他谈了半个多时辰,发现这个层级的人物,其实对严家上层也没有任何的对抗能力,不是被裹挟,就是被恐吓……
一番感慨,朱墨越发觉得:如此这样的生态,看似不紧密、不坚固,可为什么动起手来,却又是那么的同声一气呢?为什么在杀了他朱墨这点上,这些人会空前的一致呢?
……
麻禄、张月都是一等一的将才,对如今之形势,可谓是洞若观火,再稍有迟疑,等俺答大军一到,整个右卫被屠了都有可能。
这次迎回朱墨,
他们也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来,朱墨是朝廷钦差,又是正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在关键时刻接管城防,合情合理;二来,他朱墨如今是大明朝的大红人,所主导的变法,已经传遍了天下,老百姓是十分的期待;再者,朱墨与严家硬刚,连番打击了严家气焰,这次当街正法李涞,更是为大同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如此人物,才有资格在俺答大军压境时带领大家死守
而朱墨呢,
这几天也想明白了,手底下根本没有人手,马芳他们几个又没有音讯,梁梦龙虽为兵部侍郎,却窝在宣府,一点声音没有……再待下去,早晚要死在李宠手中。
但问题也正好在这里——
离开大同城,到时候又如何对抗俺答?毕竟,除了右卫的其他十二个卫,全都在杨选他们手里,不正式掌握大同防御,他又怎么让俺答知难而退?
所以,
这几天,人虽然安稳了,心却一直无法平静。从城内返回的消息,杨选他们加紧了巡逻,大同城内,这几天是白天在街上都看不到几个行人,气氛已经紧张到了凝固了。
有一天夜里,谣言疯传,一夕数惊,说李宠调集了十三卫四千义勇,要围攻右卫,将朱墨千刀万剐等等。麻禄、张月他们也的确紧张了一夜,可到了天亮也没见那些义勇来攻。
……
这天,
朱墨正跟麻禄、刘春、冯恩他们猜拳玩耍,一边聊起自己带来的那些火铳。
麻禄当日就看出了端倪,道:“朱兄弟,你带来的鸟铳,是不是很快又能装药?我那天见准头十分好,力道强劲,当真吓了一跳……”
刘春也笑道:“可笑那个李涞还不明白呢,这鸟铳真要打他们,一大片都死了。”
“嗯嗯,端的了得!跟个小炮似的,如果有个千把支,打起俺答来可就省心了……”
哈哈哈,
众人笑作一团。
朱墨心想:哪有那么容易?这些都是临时用原来的配件拼凑的,真要做出来,怎么也得花个三五个月……再说,又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跟赵士桢、李槐一样的超一流工匠?
于是笑道:“你们记得那个匣子嘛?那里面的玩意儿可复杂着呢,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但大同的事情了了,我给你们好好讲讲,你们也在大同试着造上一批……”
嗯嗯,
甚好,甚好,
正说着,
副参将张月忽然兴高采烈冲进将军府,大喜道:“朱公子,皇上有圣旨来了1
他实在太过高兴,故意卖关子不说,等麻禄已经十分急躁,才忍不住装成宣旨太监的样子,装模作样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九边宣大,朝廷根本所系,故屡受兵戈。自太祖建卫,征人屯戍,执忠绝域者,代不乏人。今皇差奏报,大同右卫诸军户,能抱金石之志,虽九死尤未夺,朕甚悯之,着赐右卫诸军户征衣一领、银十两,他卫将士效之者,赏赐各有差。钦此。”
朱墨一直在等消息,没想到一来就是个天大的礼包!
稍一琢磨,已明白了嘉靖的意图——
故意不提李涞的案子,只说卫军的苦劳忠贞,那就是向天下表明,他嘉靖不在乎庚戌之变时的种种往事流言,始终都相信卫军是忠诚的。天寒地冻之日,他赏赐棉衣,就说明了一切,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和表示了……
“这一件棉衣,的确比千军万马还管用碍…”
朱墨也不禁叹服:嘉靖这货的确有几把刷子。这么一来,右卫的人不仅可以抬起头来,还名正言顺地成了十三卫之首!如此一来,自己就有了接管大同城防的底子了,再加上百姓支持,至少,杨癣李宠他们就可以说是完全被动了……
想到这里,
他又问麻禄:“内阁呢?内阁有没有对案子说什么?”
麻禄点点头,道:“听说倒是听说了,说是也有一道廷寄,但不知道说什么……”
他已经革职待参,自然是看不到。但这几天相处,他已经很是佩服朱墨,笑道:“朱公子,大明的事,巨细无遗你都了如指掌,干脆猜上一猜,内阁又是怎么说的?”
朱墨笑道:“麻大哥、张大哥,我看也不用猜了,就准备着怎么迎战俺答吧!我看那个锦衣卫会有说法的……”
……
果不其然,
才到晌午,虞祯就带着百人队亲自来了。
朱墨和众人来到瓮城迎接。
两人此时再见面,已经颇有恍如隔世之感,心中的生生死死,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
此刻想来,若非当时都是至诚无欺,也都没有私心,局面恐怕就远远不是眼前这样了。
上午,司礼监、内阁的人全都到了大同。
虞祯在都御史衙门接旨,一听自己替换了张二,成为十三太保第二位,立刻就明白是老黄忠在帮忙。若非如此,此刻就会是张二亲自来到大同,将他革职待参了。当时真是一身冷汗、如堕冰窟,心想只要有一丝差池,此刻已经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
他越发感激朱墨,上前抓住朱墨双臂,恳切道:“朱公子,若非你一意为公,虞某但有丝毫猜疑,今日恐怕就是槛送京师了……”
朱墨也很是感慨——
虞祯这类人,是严家那种统治方式的极限位了。可以说是最敏感、最危险,也最难办的地方。要说有毛病,这类人是没有的,也一心为了天下,可出发点总是不同。或者说,他属于新兴的儒家锦衣卫,布衣芒鞋的朱七他们,属于正统的锦衣卫。
这个势头始于张二、陆六,如果这次没有被遏制,反而被他们投机成功,那么朱七他们就会式微,锦衣卫也早晚变成严家的工具,而一旦锦衣卫成了严家的工具,那就是钳制天下、无所不为了,到时候直接就进入到明朝末年的模式,双方毫无底线恶斗,局势在数年间就会崩溃,天下大乱。
因此,
朱墨一开始就十分迁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处处都表明,自己确确实实是为了大明、为了百姓,绝没有一丝作伪。而虞祯呢,毕竟不是恶人,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之下,终于慢慢改变了观念。
于是,两条看似平行的线,终于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