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将徐大人的身体放平,使其平躺下来,脑袋置于最下面一级石阶上,并说:“钦天监徐监正,夙兴夜寐勤勤恳恳,而今发现天有异象,急于面圣,然年事已高天黑路滑,不慎自观星台石阶跌落,意外殂落。”
“倦风……”尹文嬅惊道。
“文嬅,徐大人是从观星台下来的时候,不慎摔死的。”韩松冷冷说道。
尹文嬅木然点点头,意识到徐大人已经咽气,可让她感到费解的是,片刻之前,徐大人的伤势看起来还不是特别严重,怎会突然逝去,莫非是摔出了不易察觉的致命内伤?
而且,就在刚刚韩松发出咳嗽声的时候,尹文嬅隐约听到徐监正身上似乎发出一声脆响……
“可是,徐大人的身体向来硬朗,只是腿脚不太方便……”尹文嬅低声说。
“生老病死,没有谁能逃得过,文嬅,你不也亲眼目睹了徐大人死亡的经过吗?”韩松漫不经心说道,并将徐大人掉落的纸张收起,转而又说,“随我去见圣上,事关紧要,徐大人之遗体,交由钦天监其他官员处理。”
尹文嬅对韩松颇为信任,二人相识多年,互为知己,因此,尹文嬅才会称呼韩松的字,“倦风”,而韩松对她的称呼,则是“文嬅”。
同时,尹文嬅对韩松的性格也有着比较深的了解,知道韩松并不只是外界所传的“文武状元第一人”而已。
当然,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完全摸清了韩松的性子,她只知道,韩松胸怀城府不苟言笑,做事认真骄傲自负,有些时候,她还会觉得韩松身上充满矛盾……
出于对韩松的信任,尹文嬅跟随韩松一路来到乾清宫,已近三更天,圣上已经睡下,但韩松却斩钉截铁、坚持要面见圣上。
无奈之下,刘公公只好唤醒永德皇帝,永德皇帝因为韩松的奏疏与朝堂上的争执等事,睡得很浅,很快便清醒过来,听刘公公说,是韩松紧急求见,才耐着性子,接见韩松与尹文嬅。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徐大人发现天有异象,急于面圣,却因年事已高天黑路滑,不慎自观星台石阶跌落,意外殂落,徐大人临终前,嘱臣将他记下的星象异常禀明陛下。”韩松正色道。
“哦?徐寿徐卿家殂落?”永德帝龙颜变色,虽然他已经有年头没召见过钦天监徐大人,但对那位忠心耿耿老臣,还是颇有印象的。
同时,永德帝认为,徐寿因急于求见才意外跌落身亡,那么徐寿一定观测到了非常重要的星象,当下查看了韩松呈上来的纸张。
“东方苍龙可见荧惑入心宿,乃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北方紫微垣可见帝星黯淡、将星璀璨。”
这寥寥数十字,却让永德帝深感震惊,荧惑守心之星象,素来被称作占星学中最凶的星象,甚至可能意味着帝王驾崩……
“难怪徐寿如此焦急,竟然是这种天象1永德帝心道,认出徐寿的字迹。
韩松不动声色,暗暗观察永德帝的反应。
“韩爱卿可看过徐卿家记下的文字?”永德帝问。
韩松:“臣自是未曾看过。”
永德帝微微颔首,转而对尹文嬅道:“尹卿家,你先退下吧。”
“遵旨1尹文嬅毕恭毕敬退出乾清宫,心中却对今晚发生的事有所怀疑……
徐寿在观星台观察星象之时,尹文嬅便在观星台下方,亦在观察,虽位置欠佳、观察到的星象不如徐寿那么准确全面,却也大致发现了东方苍龙心宿的异常。
“徐大人神色匆忙、急于面圣,圣上看过徐大人记下的星象,龙颜变色,莫非,当真是荧惑于心宿中停留?”尹文嬅心想。
尹文嬅退下后,永德帝发出一声叹息,示意刘公公将纸张交给韩松查看。
韩松看过纸张上监正徐寿亲笔书写的“东方苍龙可见荧惑入心宿,乃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北方紫微垣可见帝星黯淡、将星璀璨”两段占卜内容后,攥着纸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纸张落到地上。
“陛下……”韩松失声道。
“韩爱卿学贯古今,想必比朕更清楚这异常之星象,所代表的的意义。”永德帝的声音疲惫、悲凉,整个人都似在一瞬间苍老。
韩松思索片刻,言道:“陛下,臣以为,星象占卜只供参考,不可尽信。”
“话虽如此,可历朝历代,无不将荧惑守心之异常天象视作大凶之兆,唉,朕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未敢有丝毫懈怠,却不料,百年不遇的荧惑守心,会出现在朕之治下。”永德帝语气中透出一股不甘。
客观来说,永德帝自继位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为大靖的江山社稷和黎民苍生倾注了巨大的心力。
可尽管永德帝是当朝明君,却仍旧没能改写大靖国运式微的事实,早在永德帝登基之前,靖国国库便已连年亏空,朝廷上下大官小官,贪腐成风……永德帝的勤政,也只是逐渐减少国库亏空的财政赤字,尚不足以扭亏为盈。
追根溯源,靖国之式微,要追溯到先帝仁泰皇帝,甚至更早,仁泰帝在位三十五年,正如韩松白日里在朝堂上所言,其所做的荒唐事,属实不少——先帝几十年如一日醉心仙道、不问朝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惹得百官心灰意冷。
面对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永德帝从未开口埋怨,但心中却难免会有所不满,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若父皇能有他一半的英明神武,今日的大靖国也不至于如此千疮百孔……
前几天,大靖西北陇甘布政使上书,称陇甘大部分区域自去年冬季到而今开春,连一滴雨雪都没下,恐是干旱之年,言外之意是请求朝廷拨款赈灾,然连年亏空的国库,却实在拿不出足够的赈灾款项,此事已经给永德帝敲响警钟;如今徐寿观测到的异常星象,更让永德帝倍感揪心。
“韩爱卿,朕问你,而今该如何是好?”永德帝长吁短叹了一阵子过后,将希望寄托在韩松身上,韩松是当朝一品重臣,永德帝极其信任的三公太傅。
“陛下,钦天监徐大人记下的星象,共有两条,其一是东方苍龙荧惑守心之凶兆,其二是北方紫微垣帝星黯淡将星璀璨之异常,臣先说其一吧。《史记》载,‘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于相’,指的是宋景公时期,星官观测到荧惑守心之凶兆,景公颇为担忧,星官进言,可将荧惑守心之凶兆移于丞相,由丞相替天子承担罪责。”韩松思索片刻,开口道。
“移于丞相、由丞相承担罪责?”永德帝重复着韩松的话,又说,“可是大靖开国以来,自高祖起便废除丞相制,然今满朝百官,焉有丞相之职1
永德帝所言,确为大靖事实,两百年前靖高祖建立靖国之初,为加强皇权,便废除丞相制,今日的靖国,虽有文武百官,却无丞相一职。
“陛下,当今虽无丞相之名,却有其他要职代行丞相之实。”韩松说。
“是何要职?”永德帝问。
“当朝三公。”韩松回应道。
当朝三公,实则只有二公,指的是太师杨兆亭,太傅韩松。
“韩爱卿……”永德帝的语调猛然提升,不满地说,“当朝太保之位空缺,杨太师乃两朝重臣,先皇在位之际便已是正二品太子太师,先后辅佐先皇与朕,韩卿莫不是想让杨太师代朕承责?虽说韩爱卿与杨太师在政见上有所分歧,可韩爱卿别忘了,杨太师曾是朕的老师1
永德帝还是太子、尚未登基之时,杨兆亭便是仁泰年间正二品太子太师,与太子关系交好,永德帝登基后没多久,杨兆亭被提为太师,可谓两朝元老。听了韩松之言,联想到白天朝堂上韩松与杨兆亭就藩王问题展开的争论,永德帝认为,韩松所指的可代天子承担罪责、行丞相权力之实者,指的是杨兆亭杨太师,当下动怒。
伴君如伴虎。永德帝龙颜大怒,一旁的太监刘公公早已噤若寒蝉,唯独韩松挺拔而立,隔着龙案与永德帝对视,丝毫不惧天子之怒。
永德帝身边的贴身侍卫铁镇阳连忙朝韩松使眼色,示意韩松跪下谢罪,韩松却视而不见,丝毫不领铁镇阳之情,依旧不卑不亢,一如既往。
“韩爱卿,朕问你话呢1永德帝再次喝问。
“陛下息怒,臣没能表达清楚,臣所指者,并非杨大人。”韩松开口了。
“那是何人1永德帝强忍怒火,又问。
韩松:“臣。”
这下,永德帝愣住了,刘公公和铁镇阳也愣了,韩松这话的意思是说,他指的能代天子承担罪责者,是韩松自己。
“韩松是一品太傅,所行之职确与历代丞相无异,可是,他……”永德帝感到震惊,同时也对韩松刮目相看。
韩松被提为一品太傅,是永德十一年也就是去年之事,永德帝继位后,对韩松颇为信任,韩松得以平步青云,正因永德帝对这位两百年不遇的文武状元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