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四处都是尖叫声,吵闹声。
无数条双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有人把我抱开,让我远离那滩模糊的血肉,但我不愿意,我挣脱开他们的手,跑到距离小萝卜头哥哥最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很快,人们把他清理干净了。
冰冷的地板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剩下。
我就那样傻愣愣地待着,不吭也不响,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
也许当时有好心的叔叔阿姨抱着我、陪着我,也许有穿白大褂的医生给我检查身体,也许有警察叔叔耐心地跟我问话……但是,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片模糊的影子在我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他们对我说了些什么,又希望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自己呆呆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地方,任凭时间一点点流逝。
然后……
我就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悲痛欲绝地跪在地上。
那哭声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他不停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捶打着地面,说这一些愤怒的、诅咒的话。他跟小萝卜头哥哥一样,戴着一副十分厚重的宽边圆眼镜,身材在同龄人当中也绝对是十分矮小的那种类型。他简直……就是长大了的小萝卜头。
后来我才明白,那就是小萝卜头的爸爸。
过了许久之后,他竟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瞪着我。
“是你——!!!”
他恶狠狠地对我说:
“就是你干的,对不对?!”
他像饿狼一样扑了过来。
“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我没有躲,也不知道该怎么躲。实际上,我那小小的、可怜的脑袋,已经根本无法思考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机器,我的眼睛是录像机,我的耳朵是录音机,我的器官只顾着捕捉视觉听觉的信息,但是我的脑子……已经无法理解那些画面、那些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他并没有扑过来。
他被人拦住了。
几个男人及时赶上去,把他控制住了,他们说着什么,不停地劝着他。然后强行把他塞进汽车里,带走了。
我只看到他挥舞着的手臂和扭曲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直到天色一点点变暗,直到路旁的灯光逐渐亮起来,直到蹦蹦跳跳的孩子在爸妈的陪伴下回到了家,直到饭菜的香味和欢声笑语从万家灯火里飘了出来……
我的妈妈才终于过来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扑了过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嘴中喊的却是:
“奶奶……奶奶……”
我被带回了家。
然后关了禁闭。
那一刻我记得清清楚楚,小卧室的房门,哐当一声在我面前给关上了,那声音震得我浑身一个哆嗦,震得我耳朵根儿生疼。然后就是稀里哗啦锁门的声音,锁在房门上的甚至还不止一把锁。
我被锁在了自己的小卧室里。
妈妈请了假,成了我的全职狱卒,从早到晚看着我。
但是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
我想要吃东西,她就会冷冰冰地开门把盛满饭菜的盘子送进来,一会儿再取走;想要喝水,她也会打开一条门缝把水瓶子递进来;从早到晚,我不能踏出卧室半步,连上厕所都只能用尿壶;而其余的时间,我只能练小提琴,一旦她听不到琴声了,就会哐当哐当砸门,连句训斥的话都不肯对我讲。
我好想让她跟我说话啊,哪怕是骂我也好……
但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
我出不去门,只好把耳朵趴在上面,聆听外面的声音。
我听到了脚步声、哭泣声、叹气声。
当然,也少不了争吵声。
一旦爸爸下班回家,便是吵架的时间到了。他们争吵的话题五花八门,从谁去开家长会,到垃圾桶摆放的位置,到没有洗干净的酱油瓶子……他们最常使用的攻击对方的话术就是,“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你想吓着孩子吗?!”“你再嚷嚷我就把宝儿拽出来,让她看看她妈是个什么样的泼妇!”尽管当他们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每个人的声音都响亮到足以把房顶掀翻。除此之外,他们也经常拿我当作吵架的话题,比如,妈妈经常冲爸爸大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明知道宝儿不喜欢吃香菜,还往里面放?”尽管下次轮到妈妈做饭的时候,鸡蛋汤里依然有香菜。
所以,他们真的在乎我吗?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他们说的那句话。
那是他们因为爸爸买的白菜比平时贵了5毛钱而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是妈妈把花瓶、剪子砸在爸爸身上的时候,是爸爸揪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撞在墙上的时候,是他们打架打得衣衫褴褛、头破血流、坐在墙角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是他们终于忍无可忍把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都释放出来的时候,说出的那句让我无比心痛的话:
“要不是因为宝儿,我早就跟你离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里,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从那以后,一个想法便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假如我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会不会生活得更快乐?
如果是的话,我为什么非要赖在他们家不走呢?在这样的家庭里,我不快乐,他们也不快乐。所有人都板着脸,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就像做任务一样,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用最大的努力把日子对付过去。
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即便是现在,他们依旧在吵着。
“要不是你那老不死的……宝儿能闯这么大的祸?!”
“你赖我?你赖我?是谁暑假里没工夫看孩子,非要把她送过去的?是谁天天跟人嚷嚷自己的婆婆从来不肯带孩子的?你还赖我!要不是你单位上的那些同事天天撺掇着你跟婆婆闹,能有今天吗?——好,咱们不提这个,现在最要紧的是把25楼发生的事情弄清楚,绝对不能让那个小孩的家长来上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