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雷子、有才回到了索罗村,我给雷子说家才是我们的港湾,只有在港湾里,我们的心才不怕受到伤害。雷子说他懂了。我说他懂就对了,生活只会怜悯懂生活的人,不会可怜被生活忽悠过的人。有才说感叹顶屁用!只要他手里有了土地,从今往后能吃饱,饿不死,不愁穿。日他奶的才不种什么苹果地呢!
老秤和娘想赶在入冬前把地犁一遍,黑驴瘦的只剩下半条命。娘去找巧娘,说是两家合起来先把地犁了,一个冬天再把驴养肥了好春种。巧娘也有这个打算,两家人一拍即合。我和丹丹,晓生和雯雯就成天割野草回来喂驴。有几天是老秤在犁地,有几天是有德在犁地。就这样老秤和有德终于在霜冻的时候把开春的土地翻了一遍。整个冬季,我和丹丹就在索罗村的山坡上割蒿子和芦苇草、冰草。我们把野草堆成了草堆,娘和老秤就把这些杂草铡成了草节喂驴。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说我不想成为人上人,那样有多累!娘就又开始叫我瓜子了,我听到娘叫我瓜子,我的心就暖和了起来。在娘的眼里,我还是一个瓜娃,虽然我已经是七个孩子的父亲。
就这样我和丹丹把索罗村的山头转了个遍。索罗村到堡子村的半山腰,再到索罗河的河畔处,都是这几年新修的梯田,一层层分外入眼。除了破破烂烂的村屋外,梯田就是最让人兴奋的事物了。冬天的风把芦苇花吹的满山坡都是,白色的绒毛被风滚成一团一团的毛球,缠在蒿子蓬松的身躯下。受到惊吓的野兔和山鸡嗖地从绒团中跑出来,我像小孩般大声地吆喝着抓兔子。丹丹笑我是疯子,还有心情和它们玩耍。有时候我和丹丹会碰见狐狸。丹丹说碰见狐狸不吉祥,要对着狐狸吐口水。其实我知道丹丹为什么要对着狐狸吐口水。娘小时候爱讲狐狸精的故事,狐狸精大多是害人的。丹丹也是听故事长大的人,她怕狐狸精蛊惑了她的男人。索罗村的人遇到旋风的时候也会吐口水,口水就是我们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唯一能出气的产物。当然我们骂人的时候也吐口水,口水就是我们诅咒别人的法宝。狐狸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山沟里,我问丹丹吐口水能赶狐狸吗?丹丹说看见骚狐狸一定要吐口水,不然会上身的。我笑我的丹丹和我一样傻,但是我又不能让她看出我笑她的意图,于是我本能地把嘲笑憋在了肚子里,脸上露着微笑,嘴上说着佩服丹丹的话。丹丹爽快并自然地欢笑起来。心地善良的人容易快乐。我喜欢丹丹这种毫无做作的笑,我能从她的笑声里感觉到她对生活的乐观。我开始唱瞎瞎唱过的歌,我能记起歌词,但我哼不上歌调。但我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风从我的脸庞滑过,我就把酸甜苦辣的泪抛在了空中。丹丹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蒿子落进了我的眼里。丹丹就过来帮我翻眼皮。我说为什么我老是记起瞎瞎,记起他的歌?丹丹说我前辈子是一只百灵鸟,喜欢唱歌。我问她为什么我现在就不会唱歌了呢?丹丹说以前我讲鸟语,现在说人语,我五音不全怎么能唱山歌呢!
这个冬天我觉得格外地短,除了下雪天和刮风天,大部分时间我和丹丹在野外劳动。贫穷欺压着我们的窘迫,我们就越是要敢于和贫穷斗争。我刚去林场的时候,李少华说过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李少华刚念完,我就把它记在了心上。狗娃曾开玩笑说,我生了一窝猪。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狗娃又笑话我是假夫子。那时候我对这些说笑不太在意,这源于我和老秤走四处的经历,老秤说人要是太在意一些事情,做事情就会畏手畏脚,终究会是一事无成。因此上我对于同龄间的任何说笑都觉得正常不过。我也开雷子和狗娃的玩笑。不过我不会说的很刻保老秤说,说话要注意分寸,不要信口开河。这些都是老秤教我的,我也会把这些言传身教给我的子女,在我眼里这就是传承。狗娃笑话我子女多,是个累赘。但分地的时候,雷子羡慕我因为子女多而分了很多的土地。我说这就是命。人有时候要相信命运,但不能被命运左右。雷子说这有难度!我说是,也不是!
雷子的大儿子兵兵小学毕业赋闲在家,女儿倩倩读了三年级,小儿子振振和童富一个班级。在娃娃的教育上雷子落后我一大步。这不是雷子的错,是环境还没有叫索罗村的人们认识到读书的重要性。从小农思想升华到知识阶级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又取决于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务农的能致富,读书的也有前程。不过一个是体力,一个是脑力。
今年的年,是最冷清的年,没有炮声,没有猪肉。我叫童文给自家的门上写了一幅对联,这也是童文第一次写春联。我说过年后他和老二就参加高考了,好不容易盼来了喜庆的事情,他们兄弟写个春联吧?图个吉祥。童文说这好办,毛笔字他练过,童武说他哥写一幅,他也写一幅吧?老秤就说这样最好,我们先看看他们的学识如何?放假回来的童双说哥哥他们写春联,她和娘剪窗花吧?童裕、童辛和童富帮老秤糊窗棂。娘说还是她的孙子们在的时候才热闹。童双说等她参加工作了,她来准备年货。娘笑着说总有这么一天的,她的双娃懂事了。虽然整个索罗村的年显得冷清,但我觉得家里的年味更浓。娘杀了两只鸡,蒸了白面馒头,荞面发糕,干白菜萝卜丝,泡蕨菜。比起平时吃玉米面和谷面馒头,这就是最好的伙食了。没有鼓声,没有炮声,亦没有去庙堂烧高香的气氛。大年三十接祖先,初三送祖先都是在默默的虔诚中开始又结束的。不过供桌前的苹果是杜老五送给巧娘,巧娘送给我们的。因为苹果采摘的时候,苏安没叫我和雷子、有才去。我们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提前离开的林常这也是我记忆中最窘迫的一次过年。以后的年就越来越丰盛了,家中收入也是越来越好。这得益于娘和老秤,我和丹丹辛勤的劳作。
高考结束,童文考取了金城大学,童武考取了铁道学院,运吉考取了水利水电大学。这在当时可是轰动整个山沟乡的大的新闻。欢喜归欢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孩子们的学费和粮户关系的迁移。老秤为这件事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山沟乡才办好他们三个人的事情。童文和童武、运吉的口粮等到新麦下来的时候才去粮站缴的公粮。娘和丹丹去娘家借的粮票,娘说凡事都要往好的地方的想,我们现在是穷了些,但不能说我们就能穷一辈子。我对娘的这句话深受其感。童文和童武能顺利读完大学,都是家里东借西凑,看了不该看的脸色,低了不该低的头才得以完成的壮举。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丹丹和娘拿出了自己的嫁妆,叫老秤活动活动换些钱回来,老秤就不愿意了,说娘傻,带着媳妇一起傻。老秤说先不要乱了阵脚,慢慢家里就转开了。我听出老秤话中的意思,但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土地下放后的第二年,山沟乡重开市集,接着就是屲屲梁也开了集市。山沟乡是二四八,屲屲梁是三六九逢集。开集的时候,乡政府专门从县城请的戏剧团唱了六天六夜的大戏。人山人海不说罢了,冷清了多年的农贸市场就此打开了局面。老秤就是那时候开始了这一生最后一次闯荡江湖的经历。山沟乡和屲屲梁能开集市,据说是苏安一手操办起来的,石干大力支持苏安的结果。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季,石干调任县城,苏安升任副乡长。快过年的时候,苏安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按着铃铛从索罗村的村口进来的时候,人们投去了羡慕的眼光。我从自行车的铃铛声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小丫在司南水坝上学车的情景。
娘记性很好,她能把过去的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也能把谁好谁坏讲的明明白白。娘说她为她的孙子低三下四过,但她的孙子就不会像她一样再去低三下四。我知道娘是向苏安借钱的时候,苏安说了句难听的话。娘说她就是没想没明白苏安还对她还有成见?一个村里活了这么多年,她还真的想不起哪里得罪过苏安和银银。丹丹安慰娘说都过去的事情了,别老放在心上,我们一家还不是照样过的好好的。但娘自那以后总把这件事将给童文和童武听,娘说她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娘受了刺激,但就是不知道苏安给娘说了什么话,才把娘气成这样。娘说苏安给钱的时候,她把苏安的钱又扔给了苏安。娘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从眼里蹦了出来。
老秤这些年的烟瘾很大,有事没事的时候总会吧啦着烟嘴。娘说苏安的时候,老秤额头上的皱纹皱起来,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就是一圈一圈的烟圈从他的嘴巴里吐了出来,飘散在空中。娘唠叨完了,老秤的旱烟圈还在空中转圈儿。娘性格温和,我很少见娘有想不开的事情,也难得一见她愁眉苦脸的时候。我私下里给童文和童武、童双几个交待过,说奶奶是在气头上讲的话,千万不可记恨在心里去。见了苏安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奶奶说过的话不算数。童文说爹怕苏安?我说这是爹的底线,要是他们兄妹那个敢把这事记恨在心里,我就顶于白生了他们几个。童双说不翻脸,记着总可以吧?我说孩子啊!人活一辈子,说不定会碰到许多坎坎坷坷的事情,总不能都记在心上吧?那样的话是不是活的很累。人要坦然面对任何来自生活的考验,就是偷着在暗中流眼泪,也不许怨恨生活的不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到他们成家立业了,或者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明白我说的话了。
事后不久,苏安在路上碰到老秤说起娘借钱的事情,说那天他喝多了,有点忘乎所以。老秤惊讶地说还有这事吗?娃他奶什么话没有说起过啊?苏安看着老秤惊讶的表情,捉摸不透老秤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老秤说这点小事过了就过了,麻烦他还惦记在心上。要是家里遇到了实在没办法解决的难题,他会找他开口的。都是一个村里人,这些忙他想老支书会帮的,是吧?苏安半信半疑地看着老秤说,他也高兴童文和童武弟兄几个考上了大学,村里能走出去读书人,这可是好事情啊!老秤说还是老支书当年照顾着没荒废学业,不然他们哪有这等幸运的好事!苏安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便和老秤寒暄了几句离开了。老秤笑咪咪的眼睛里多了光一样的亮色,直到苏安消失在去山沟乡的大路上,老秤才把深邃的眼光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