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头特别疼!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身在何处。
有点晕!
慢慢才发觉,原来自己还是躺在病床上!
病房里很静,似乎没有人。
方正红呢?胖媳妇呢?我猛地坐起来!难道我己经死了,这是太平间?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叫铃的滴滴声,护士来回穿梭的声音,我知道我还没有死。
我按响叫铃。
护士走进来面带微笑:你醒了?
我怎么了?他们人呢?
你昨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120把你们拉回来的,洗肠洗胃折腾了一晚上,睡了一天,现在总算醒了,怎么样,还好吧?
还好,他们呢?他们人呢?出院了?
14床做手术去了,15床本来就是癌症晚期,喝了那么多酒,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估计熬不过几天了。她也是,明明知道自己肝不好,还要作践自己,这下好了,把命都作没了……
重症监护室在哪里?
在11楼。
几病室?
四病室,你别去,去了也见不着,不能进去!
我跑到11楼!
2014年我为了多挣一点工资下乡支教,腊月初七下大雪,山封了路封了,到处白茫茫一片,晚上十二点多儿子高烧不退,实在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一个仰慕我很久的男人打电话,他有车,但我曾经无数次拒绝过他,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电话接通后,我竟然泪流满面,抽抽泣泣说了我的窘迫处境,没想到他竟然推说雪大不敢跑,冷漠地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无奈,我只好独自背着儿子走了四十几里山路。我一个天生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的女人,竟然半夜三更背着儿子走了四十几里山路!走到时衣服全部汗湿了能拧出水来,换来的却是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我趴在儿子身上哭啊哭啊,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终于,我又把儿子哭回来了,我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动了一下,我知道我儿子又活了!
方正红,你会死吗?我也能把你哭回来吗?
楼道里很安静,护士台前坐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我走过去问:我可以见一见四病室的方正红吗?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妹妹、
她现在还没有渡过危险期,如果她明天能够醒过来,晚上你就可以见见她了,但今天不能!
求求你,医生,我只进去看她一眼,就一眼,我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行吗?我看一眼就走。
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出了问题我们要负责的,请你理解!
你就破一次例帮帮阿姨好吗?
都说过不行了就是不行,这是规定又不是针对你一个的,出问题了我要负责的!姑娘仍然面带微笑,说的话却让你不可抗拒。
我站在走道上,眼睛四下张望,四病室就在左边不远的地方,正好一个医生过来和护士说话,我便悄悄溜过去,溜到四病室门口,压低声音喊道:方正红,我是张昭瑜,你一定要坚持住啊,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我要你活过来,你说过要带我去m国的,你说过要去看你儿子的,你说过要和我抱团养老的,我等着你啊!你一定要挺过来,听见了吗?
这是谁啊?谁在这里大喊大叫?和护士说话的医生跑过来,你怎么能在这里大喊大叫呢?这是重症监护室你知道吗?走,走走,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我泪流满面地跑下楼,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我希望她活着,方正红,你一定要活过来,两个抱团取暖的老人,怎么可以先走一个呢?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14床的手术做得很顺利,老人家是吃过苦的人,竟然没叫一声疼,胖媳妇和他丈夫轮流照看很是尽心。小王医生来的时候眼睛红肿,劈头盖脸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说五十多岁的人了喝酒伤肝你不知道吗?说第二天就手术还喝得吐血,你不要命了?说好不容易安排了手术又做不成了,就因为你们两个喝酒我们几个医生一夜没睡!
我不知道小王医生是因为挨了批还是真心为我们着想,我知道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我不该听方正红的话跟她去喝酒,不该喝那么多害她住重症监护室!
我一天精神不振,饭也不想吃。
我一天三次上去问护士:醒了吗?醒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我就在八楼,16病室!
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她都还没有醒过来!
我请的护工是我进手术室的那天早晨来的,姓菜,看上去七十左右,穿着虽然极其粗糙,但干净整洁。家政当时许诺找一个年轻能干的人,原来都是糊弄我的。早知道当时见一见,也不至于现在想换都来不及了。不过这个姓蔡的护工虽然看上去不年轻但动作麻利,做事很小心说话温柔,我叫她菜大姐。她摸着我的头说,别紧张,我在外面等你!
我想起来生乐乐时下大雪,母亲从乡下赶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昭瑜,别怕,妈妈在外面等你!
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问了我姓名,然后冲着外面喊道:张昭瑜的家属,张昭瑜的家属在吗?来签个字!
我对麻醉师说:我没有家属,我跟医生说好了的,医生说可以自己签,你拿过来我自己签吧!
你自己签怎么行呢,这是医院的规定,必须家属签字。
王医生呢,不是他给我做手术吗?他来了吗?他答应了的。我继续说,
那等他下来了再说吧。
正在僵持,一个护士进来跟麻醉师说:张昭瑜的家属,来签字的。
麻醉师走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对我说:是你侄儿,专门回来给你签字的,另外他让我转告你,方正红已经醒了,叫你不要担心。
我没有说话,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知道那一定是方正红的小儿子,一定是她小儿子回来了。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病床上了,特别难受,特别想睡,迷迷糊糊听见护工在喊:别睡啊,别睡知道吗?听见胖媳妇对护工说还要等六个小时才能睡觉,你要隔几分钟喊一次,免得她睡着了。护工说我知道,我做护工的,什么都知道。胖媳妇说:你要打点水把她身上洗干净。护工说我等会洗,我先帮她按按脚再。胖媳妇说你不能给她喝水,她要喝水的话你弄点水把她嘴唇打湿就行了。护工说我知道,医生都交代过了。
记得小时候生病了,母亲会在半夜的时候坐在旁边喊:昭瑜,回来啊,回来啊,昭瑜!母亲说这叫喊魂,怕阎王把我魂钩走了,所以要喊回来。
后来但凡儿子生病,我都会在半夜拧着他的被角喊:乐乐,回来啊,回来啊!乐乐,回来了吗?回来了啊!我那时候有多么怕阎王把我儿子勾走啊!所以我喊得那么小心仔细!
听见护工一直在喊:别睡啊,别睡着了啊!她用手轻轻捏一下我的头,她的手很粗糙,有点刮肉,摸在脸上极不舒服,我想推开她的手,可是我没有力气。
我想起了母亲的手,她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粗糙。
我浑身疼痛,十分难受,一分一分数着时间,特别想睡,可是每次眼睛要闭上的时候护工都要喊:别睡啊,别睡着了埃
不能动弹不能翻身,疼痛难忍!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挨到天亮的,护工坐在床边一夜没睡,快七十岁的老人趴在床边一夜未睡!
这个老人她为什么这么辛苦地活着?他为什么而活?我每次经过学校操场,看见一大群老人坐在操场上晒太阳聊家常,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其实在等死,我后来一直想,我为什么活着,就像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一样等死吗?
第一次有想死的念头是高考结束后,觉得无颜见父母无颜见乡亲,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这个念头一爬上脑海,我就想起了母亲那张因贫穷堆满愁苦的脸和那双勤劳龟裂的双手,于是我的眼泪便流了出来,于是一定要考上学,要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成了我奋斗的终极目标。
自从生乐乐以后我就特别怕死了,我不能想象那么小的乐乐,没有了妈妈会怎么样!
不知道14床的老人手术后为什么会一声不吭,但是我不行,我受不了!叫护工去护士站要了一颗止疼药,用了后渐渐好多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己经是第二天晚上八点了,菜大姐说挂了八瓶药水,直到下午五点才挂完。
我说你辛苦了,我现在好多了,今晚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她说习惯了,也没觉得困,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喝稀饭了。
蔡大姐用热毛巾给我洗了脸擦了脚就睡下了,蔡大姐也打鼾,只不过她的鼾声比较柔弱,细小,像悠扬的抒情曲,而胖媳妇的鼾声如雷,慷慨激越,像交响乐。她们俩的鼾声一强一弱遥想呼应,使整个病房显得生机勃勃。
白天睡了,晚上就有点睡不着了,胡思乱想了很多,觉得躺着太难受,就想叫蔡大姐把床摇起来坐一会,但又不忍心叫醒她,想喝水也不好喊她,于是只好忍着,还是不能翻身,背心很疼……就盼着天快亮起来,亮了蔡大姐就会醒,醒了就可以给我摇床给我倒水。盼着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睡着了。
我是被蔡大姐叫醒的,她说给你买了稀饭,你先吃点再睡吧。她自己也是一碗稀饭一个馒头。
医生来查房时拔了尿管,吩咐我要起床活动活动。
上午又是八瓶针,一直打到下午四点多,吃了晚饭蔡大姐就要扶我起床走,我看见胖媳妇每天都要扶着她婆婆走路,走得那么认真仔细,心里特别羡慕,那老人虽然又黑又矮,但圆脸大眼睛,看上去就一脸福相,她和胖媳妇竟长得有几分神似,或许上辈子是母女吧,这辈子做不了母女便做婆媳,来了却上辈子没有了却的尘缘。晚上都是胖媳妇在守夜,儿子白天来换胖媳妇回去做饭,十分默契,有他们在,病房里便充满欢声笑语。
我不想动,蔡大姐便说你看人家那么大岁数的老人第二天都下来走了,多活动可以防止腹胀,防止下肢静脉血栓的形成,促进伤口愈合。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她说天天在医院照看病人,听得多了就记下了。硬是把我扶下床说,我扶着,慢慢来,不拍!晚上她又要给我翻身,我不同意,她便要强行;洗脚也是,她会打很烫很烫的水,我怕汤,她便捏着我的脚颈,硬生生地将我的双脚按下去,烫得我哇哇大叫。
能走以后我便想去看方正红,胖媳妇说她已经转院了,我做手术的那天,她儿子过来把她弄走了,听说走之前人还是清醒的。
转到哪个医院去了?我问。
不知道,肯定是幽都,她家那么有钱,肯定不会放在小医院。胖媳妇说。
蔡大姐很节俭,吃不完的饭菜会放在下一顿吃,我看她经常打嗝,知道她胃不好,就劝她不要吃冷东西,她说我身体硬朗着呢,没事!我有时就故意多买点饭菜分一半她吃,让她把剩饭菜扔掉,她仍是不舍得扔,又留到第二天吃。
那天我正在睡觉,被她接电话的声音吵醒了,听了一会,才听出名堂,原来是她的孙子找她要五万块,说是旧车坏了,想换个新的。蔡大姐说你上次不是才在我这拿了两万块吗?
孙子说那两万修车用完了。蔡大姐问修车怎么花那么多钱?孙子说就是花钱太多才要换新的。蔡大姐说我是存了点钱但都是定期,还没到时间呢。孙子说没关系,定期也可以提前取的。
蔡大姐看我醒了,知道声音太大吵到了我,就边说边走出去了。
她回来我问她:你孙子啊?
她说是的,现在的孩子不知道艰难辛苦就知道要钱,好像钱是大水里流出来一样。
我想起乐乐,我每天省吃俭用,一碗豆腐面都不舍得吃,却舍得给他付一个小时几百块钱的补课费,装房子的时候为了省下搬运费,自己搬沙搬水泥,自己做美缝,房子装下来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人家倒好,整天沉迷于手机,把你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当垃圾丢进水里。
我本想提醒她一句,又觉得是人家的家事,就没有多说。
胖媳妇嘴快,见她接完电话就说:你可千万不能给,你看你这么辛苦挣点钱,一定要给自己留足养老钱,要不你以后老了做不动了怎么办?你看他现在花钱大手大脚的,以后就是有心给你养老手里没钱怎么办?
到第四天的时候我都能丢开蔡大姐自己走了,能自己沿着走道走几圈不喘气,我其实也只交了四天的看护费,晚上就跟蔡大姐说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再麻烦她了。没想到蔡大姐一听极力反对,她说你看你刚刚才能下地走动,买饭怎么办?那么远你能去吗?打水洗衣服你能洗吗?你刚做手术,不能太过操劳……她转身对胖媳妇说,你说是吗?你看你婆婆都五六天了你还在照顾她,她这才几天啊,不要人照顾怎么行呢?
我知道她是不舍,但我确实不是大款,我也希望有人照顾,有人给我买饭洗衣,但我没钱啊!
没事,我可以帮她带饭,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帮她。胖媳妇说,其实她现在也没什么事,我们两口子都在这,还害怕她没饭吃?
蔡大姐走得很是有点不甘,算钱的时候因为一个小时跟我计较,钱付给她以后,又要提前两小时走,说孙子有事要提前来接她。
胖媳妇说这些看护都是人精,只想占别人便宜,不过也是你人太好了,就想欺负你。
我说算了,吃亏是福,那么大岁数的人,也不容易。
15床又搬来一个老人,八十多岁了,也请了一个看护,大约跟蔡大姐一般年龄,只是看上去没蔡大姐精悍,她们一进来我们病室就不安宁了,病人总是在那里用嘴叭哧叭哧地吹泡泡,啪啪啪,或者捶床,咚咚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捶你心。而且不听劝,谁劝都不听,就像一个讨人嫌的故意捣蛋的的坏孩子。看护可能看我们都皱着眉头,就捉住她的手,病人便用嘴咬看护的手,我以为她神经有问题就把布帘拉上,但咚咚咚的捶床声仍然让我心生厌恶。只有她的老头子来了,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她才会安静下来。晚上我刚刚闭上眼睛她又开始折腾,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床上地下都是她尿的尿,整个病室里都弥漫着一股屎尿味,我胃不好,睡梦中都在吐。
他们只带了一张陪护床,老头子睡了,看护只能用两把椅子支在床头,又没有被子,蜷缩着,挺让人心疼。
第二天一醒过来就看见胖媳妇站在旁边,她凑近我耳边悄悄说:我们一起找护士说说吧!边说边用眼睛瞟15床。我心领神会,下床跟她出去。
我便向护士诉苦,胖媳妇在旁边添油加醋。
护士说我也讨嫌她,你看我们给她打针,还没挨到她身上她就在哇啦哇啦地叫,好像我们怎么欺负了她似的。才换的被子一会儿就尿湿了,昨天就给她换了三次被子,都把我恶心死了。听说他家里特别有钱,她以前是做批发生意的,房子都有七八套,她每都年要到医院住四五次院,最初来的人很多,儿子姑娘,三姑八姨的挤一屋子人,后来都不来了,来了也是吵架,有一次差点打起来了……
同样是老人,我不知道为什么14床的老人那么讨人喜爱,而这个老人却那么讨人嫌!
中午都没吃饭,实在吃不进去,也不想在病室呆,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下午护士说15床不愿意转,叫我和胖媳妇转到11病室,走的时候老头子一直更着脖子说都有老的一天!他一直为我们嫌弃他们耿耿于怀。
东西是胖媳妇的丈夫帮忙转的,饭也是他帮忙买的。
吃饭的时候胖媳妇说:有点想念方姐姐了,想吃她带来的干果,还有幽都烤鸭,不知道她好些没有。
那时候方正红总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总会分给我们吃,我们也总会吃出欢声笑语,她说她天生是个吃货,她说她有钱最先满足的就是嘴,然后是脸。
不知道她现在能不能吃了,是不是变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