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黑昭太监之时,李秘的心中满是忌惮,这个太监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阴暗。
而且出于对大明历史的了解,李秘深知宦官之祸终其一朝,对无论朝野,对太监的观感其实都不太好。
然而从黑昭太监并未阻止李秘帮助王恭妃母子开始,李秘便觉着这太监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此时回想起来,或许是他与皇帝走得太近,话语权太重,担心别人会因此而亲近他,诱惑他,逼他站队,所以他才故作阴冷,如此才能保持中立。
李秘在门外听了一阵,将他与朱翊钧的争执过程全都听在了耳中,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窃听皇帝说话,即便是无意,那也是非常不妥的事情,然而李秘却听了个完整。
这里头未尝没有王安的纵容,或许王安也是想替黑昭太监美言几句,毕竟唇亡齿寒,大家都是皇帝身边的人。
当然了,这其实也能间接看出王安的为人,他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钦佩黑昭太监,甚至故意让李秘听了这些,也是鼓励李秘从中调和。
他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如果站出来替黑昭说话,只怕多疑的朱翊钧就要猜忌他与黑昭相互勾结了。
李秘自是晓得王安的意图,此时里头已经陷入僵持,王安便朝李秘点了点头,朝里头传禀道。
“爷,李秘李大人来了。”
朱翊钧也不再说话,李秘便跟着王安走了进去。
但见得黑昭仍旧跪在床前,额头上拇指大一个伤口,鲜血糊了一脸,药碗碎了一地,该是朱翊钧盛怒之下,用药碗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李秘是多机灵聪慧的人,此时却是故作不知,给朱翊钧跪下行礼。
“臣李秘拜见陛下1
朱翊钧正在气头上,不过到底是不想让李秘知道国事,当即缓和了脸色,面无表情地说道。
“起来吧。”
李秘本来就跪得没诚意,此时便干脆起来,朝朱翊钧道:“臣看皇上中气十足,该是陆老太医的汤药见效了,真是老天眷顾,可喜可贺1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秘又不是阿谀奉承的人,此时说出这个话来,马屁也实在拍得笨拙。
不过朱翊钧和黑昭正在僵持,李秘如此,反倒缓和了紧张的气氛,朱翊钧也是忍俊不禁道。
“甚么不好学,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了1
若不是李秘,他也不可能知道竟然有如此恐怖的*就藏在工部军器局,经历生死,他连王恭妃母子都看得清楚,早已是冷静,自然知道李秘带来的东西对大明朝的万世基业是何等样的利器!
有了这桩功劳,加上是李秘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接下来又需要李秘去调查,到底是谁搞鬼害他,他对李秘也就没太多坏脾气了。
毕竟能信任的人已经不多,连黑昭太监都开始忤逆他的意思,他也不想弃用李秘,无论从心性能力还是利益考量,李秘都没道理放弃这份忠诚。
有鉴于此,他对李秘的态度自然也就和气许多,到底是欠着李秘一份救命之恩的。
李秘也是打蛇随棍上,嘿嘿一笑道:“不拍马屁就要吃药碗,田公公前车之鉴,李秘岂能不学乖……”
黑昭太监田义到底是朱翊钧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从他登基到如今,已是二十年交情,他也知道田义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只是适才太过气愤,此时见得田义满脸是血,朱翊钧怕也是内疚,其实早已消气,就是田义没给他台阶罢了。
此时李秘玩笑开口,正是最好的台阶,朱翊钧心里也是欣慰,毕竟像李秘这么机灵的年轻人,他见过不少,可敢在皇帝面前这么放肆的,也就李秘一人而已了。
他见过太多卑躬屈膝,也见过太多奴颜媚骨,浑身围绕尽是阿谀奉承,那些老文官又太过耿直,反倒衬托得李秘很是有趣。
“他这是自讨苦吃!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1
李秘知道朱翊钧已经消气,便取出手帕来,沾了茶水,给田义擦拭伤口,一边朝朱翊钧道。
“田老公是没把皇上放眼里,因为都放心里了。”
王安几个听得前半句,差点没跳起来,听到下半句,也是哭笑不得,这么肉麻的马屁话,便是朝堂上那些马屁精,宫里最软骨头的太监,估摸着都说不出来,李秘却“恬不知耻”,也是让人好笑。
田义跪得笔直,但并没有拒绝李秘的帮助,朱翊钧也就顺水推舟,朝几个人道:“朕饿了,下去准备些吃的,顺便让李秘帮你措置干净,一把年纪了,稀里糊涂的算个甚么事1
田义却梗着脖子,还要争辩,李秘赶忙捏了捏他的肩头,向朱翊钧告退之后,便将田义给架了出来。
到了外头之后,王安便朝田义道:“田公公如何舍不得走,圣上既然没有让你去内阁,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1
王安毕竟也是服侍皇帝的人,简在帝心,对朱翊钧的心思也摸得清楚,他让田义给他准备吃的,便算是放弃追回圣旨的想法了。
因为田义准备吃的和包扎伤口,是需要时间的,这段时间,足够内阁将圣旨颁发下去了!
田义何时忤逆过朱翊钧,这也是头一遭,身为太监,与皇帝怄气,这世间能有几人,他便是再如何老辣沉稳,也要慌乱起来,心思乱了,也就没想得这般全面了。
此时听得王安如此说,也是双眸一亮,这个满脸阴鸷的人,此时第一次展露出笑容来,朝王安道:“多谢王公公提醒1
王安却是摇了摇头,朝李秘努了努嘴道:“你该谢谢李秘李大人才对,若不是李大人,只怕就公公这般耿直,圣旨是迟早要被追回来的。”
田义自是知道的,只是他与李秘总是看不对眼,早先差点杀了李秘,如今哪里开得了口。
李秘是个善解人意的,此时主动朝田义道:“这是圣恩眷顾,可不关我的事,田公公该谢的是皇上。”
李秘这么一说,反倒让田义好开口了,答谢李秘他说不出来,但反驳李秘,他却是可以的,于是便反驳李秘道。
“不,爷儿们素来恩怨分明,是谁的恩,便是谁的恩,虽然你行事轻浮,为我不喜,但这件事确实欠了你人情。”
田义如此一说,王安也笑了,朝田义道:“田公公也该知道,李大人乃是皇上的名色指挥,往后咱们三人难免要共事,这般客气也是不必了的。”
王安本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此时从中斡旋调和,气氛也就融洽起来,田义也难得不再板起脸来,正要与李秘说话,外头却走进来一个小太监,朝田义和王安道。
“二位大公公,东阁大学士沈一贯在外头求见呢……”
“沈一贯?他来干甚么?各位相公不都回内阁忙碌去了么?”
虽然大明朝没有宰相制度,但内阁辅臣其实就是充当宰相的角色,只不过将宰相的权力分成了几份罢了。
在官场上,同僚之间私底下也会以相公来称呼辅臣们,不过在皇帝面前可是不太好开口的。
李秘也终于见识到宦官在大明朝到底是多么重要,也终于理解他们为何能够把持朝政了。
因为他们不能直接见皇帝,必须经过太监这一道滤网,便如寻常的奏折,都是司礼监太监看过,挑挑选选,轻重缓急权衡一番,才将要紧的挑出来给皇帝过目,而皇帝也懒得批阅,直接丢给太监来处置,里头的可操作性实在是太高了!
此时李秘已经帮田义包扎好额头,也不好待在这里,便朝二位告辞,田义却摆了摆手道。
“这沈一贯是个惯熟奉承的,估计也只是过来问问,李指挥一会儿还要跟咱们去伺奉皇上,也不消离开,在屏风后头回避一下便成。”
李秘闻言,也点了点头,便收拾好东西,躲在了屏风后头,这才刚站好,便听得沈一贯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轻飘,想来心情是不错的。
“哟,王公公这是怎么了1
虽然文武大臣很多都需要巴结宦官,但沈一贯毕竟已经入阁,虽然比不得首辅,连次辅都不是,只是寻常阁臣,但到底比其他官员高出一个档次。
阁臣们率领的文官集团,对抗朱翊钧,反对朱翊钧破坏祖制,他们是支持朱常洛当太子的,也因此而与朱翊钧相处得并不算太好。
而太监们则完全站在朱翊钧这边,按说辅臣不该如此讨好太监才对,可沈一贯却如此谄媚,若不是亲耳所闻,李秘还不太相信沈一贯竟是半点节操也无。
袁可立是个正直的好官,李秘是能够感受到的,而沈一贯千方百计将袁可立排挤出朝堂,李秘对沈一贯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如今就更是一塌糊涂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刷新了他李秘的三观!
当田义询问沈一贯前来,所为何事之时,沈一贯却是欣喜地笑了,朝田义道。
“早先皇上派了几个公公到内阁来追索圣旨,只是赵志皋首辅并没有返还,这等国策,皇上毕竟也需要再三权衡,本官费尽口舌,总算是说服了几位同僚,眼下亲自将圣旨送回来给皇上,劳烦二位公公进去通禀一声1
“甚么?你把圣旨给送了回来?!!1田义仿佛听错了一般,自己冒着杀头的罪名,也要阻拦朱翊钧收回成命,毕竟这矿税之政已经搞得民怨四起,矿吏和税使满天下搜刮民脂民膏,百姓都快揭竿而起了!
然而这沈一贯身为阁臣,竟然说服了首辅次辅,亲自将圣旨送回来?!!!
李秘也是满脸愕然,不过他分明已经感受到,田义的杀气又弥散了出来!
可他们此时就在外间的偏殿,皇上又三番五次派人追索,田义可以顶撞朱翊钧,却绝不可能当场拒绝和驳回沈一贯!
“这可怎么办1王安和田义相视一眼,也是心急如焚,难道裁撤矿税之事,就这么功亏一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