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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我无尔诈(1 / 1)

公元前595年,楚庄王派出两路使臣分别去访问晋国和齐国。去晋国的名叫公子冯(与宋庄公同名,却是楚国公子),出使齐国的就是给楚庄王讲“三年不鸣”故事的申无畏。

去晋国要路过郑国,去齐国要路过宋国。按照当时的规矩,使臣路过他国领地要预先通报,名为“借道”。这是一种外交礼仪,表示国与国之间相互平等,相互尊重。但是此时的楚庄王收服了陈国、郑国、许国,正处在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中,他觉得自己不得了,甚至在心底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霸主。他想:如果向那些弱国借道,还怎么体现楚国的威风呢?

于是,楚庄王对申无畏说:“你不用向宋国借道,就以楚国使臣的身份直接过去。”,他又对公子冯说:“你也不用向郑国借道了。”

公子冯没意见,因为郑国已经臣服于楚。他是真的可以用一种凌驾其上的姿态过去。

但申无畏犯了难。因为宋国并没有臣服于楚国,不单如此,他和宋国人还结过仇。二十年前,申无畏在孟诸打猎的时候,得罪过宋国的国君。申无畏担心宋国人会报复他。于是他对楚庄王说:“郑国人明事理。没问题。但宋国那帮人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些糊涂虫,不明事理,不知轻重。公子冯过郑国,肯定没问题。可我要是路过宋国,则必死。”

楚庄王说:“宋国人要是敢杀你,我一定给你报仇,你放心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申无畏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清楚,此去宋国是凶多吉少。

临行前,申无畏特意把他的儿子申犀叫来,叮嘱说:“如果我被宋国人杀了,你得提醒大王,叫他记得给我报仇。”

申无畏把该安排的安排了,该交代的交代了,就带着随从向宋国出发了。果然,他一到宋国就被扣押了。士卒们将他交给宋国大将华元来处理。

华元责问申无畏说:“你以为楚国的使臣了不起?就可以不‘借道’而过宋境?宋是一国,不是你们楚国的‘边邑’。你们太傲慢了吧,眼里还有没有宋国?难道宋国亡了吗?”

申无畏明知理亏,但他毫不示弱,强硬的说:“你要敢动我,宋国就会亡。”

华元笑起来,说道:“我知道。我杀你,楚国会来报复,宋国可能会亡。但是我不杀你,宋国却被你们视为楚国‘边邑’,跟亡了没什么两样。左也是亡,右也是亡,所以我先宰了你,再去考虑以后的事情吧。”

华元不是说着玩的,他说完,即令手下把申无畏杀了。

申无畏被杀的消息传到郢都的时候,楚庄王刚刚睡醒,他听完汇报,顿时气冲顶门,摔了一下衣袂,猛然起身,光着脚就往外走。他的侍者赶紧拿了东西追出去。追到过道上,喊他穿上了鞋。追到寝宫外,喊他挂上了佩剑。

楚庄王穿了鞋,挂了剑,依然满面怒容的往前走,就好像要去找谁厮杀一样。侍者们一路跟随他出了宫,来到大街上。伺候他的人见他步行,赶紧叫来马车。楚庄王看也不看,闷着头,继续走。伺候的人和赶车的人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路随他到一个叫做蒲胥的集贸街市上。这里人来人往,那群伺候他的人终于将楚庄王劝上了马车……

可见,楚庄王真的气得够呛。

楚庄王回到宫中就开始琢磨对宋国用兵的事情。恰好郑国使臣来报,说晋景公出兵攻郑,请楚王出兵救援。楚庄王只好把宋国的事情放一放,将孙叔敖和公子侧等人叫来,商量救援郑国之事。

孙叔敖说:“郑国是咱们的属国,宋国是晋国的属国。他们打我们的属国,咱们就打他们的属国。”

楚庄王笑道:“我也想打宋国。宋国人杀了申无畏。我有言在先,他们敢杀了申无畏,我必定给他报仇。”

公子侧说:“主公,就打宋国。相比于直接打晋国,打宋国就要容易多了。”

楚庄王说:“那咱们就商量一下如何打宋国。”

公元前594年9月,秋高气爽,大地微寒。楚国大军踏着飘落的黄叶,浩浩荡荡开进了宋国。宋军抵挡不住,没几天,楚军便围住了宋国都城睢阳。

此时,宋国大夫乐婴已经赶到了晋国,他跪在地上连声呼救,希望晋景公发兵救援。晋景公安慰他几句,叫他先退下。然后召集群臣商议起来。

晋景公说:“如今中原诸侯中,跟咱们有交情的,就剩下一个宋国了。要是不去救,这最后一个朋友也要丢了。”

大夫宗伯说:“不可。古人有言,‘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如今楚国气盛,似有天助,不可与之争锋。晋国虽强,安能违背天意?”

晋景公说:“天意咱管不了。眼下这口气就受不了。”

宗伯文绉绉的说:“俗语有云,是高是低,在于内心衡量。河流能够容纳污秽,山林能够隐藏猛兽,美玉能够隐匿瑕疵,既为一国之君,自当忍辱负重。此乃天道常规。主公,这个事咱们还是缓一缓再说吧。”

晋景公看了看群臣,大家似乎也跟宗伯的意见一样。他又想,眼下晋军主力还在郑国,一时也调不回来。于是便打消了出兵的念头。

但是作为霸主,不出兵也得表个态。于是晋景公令大臣解扬出使宋国。他说:“去告诉他们,千万不可投降,一定要坚守待援。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

然后,他又派人去告诉宋国使臣乐婴,叫他先回宋国,等待晋国出兵。

解扬出了晋国,一路南下,路过郑国的时候,被郑国人逮住了。郑襄公知道楚国打宋国,实则是帮自己,所以就把解扬押送给了楚庄王。

楚庄王劝解扬投降,解扬不干。但楚庄王很有耐性。他请解扬喝酒,又送了大批礼物给他。解扬觉得,不投降怕是脱不了身了。于是玩起了假意投降。

楚庄王问:“晋侯派你去宋国,到底做什么?”

解扬说:“我不骗你。我去宋国,就是告诉他们,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叫他们不要投降,坚守待援。”

楚庄王说:“那你就去告诉他们,晋国军队来不了啦,叫他们放弃抵抗,赶快投降。宋国人断了念想,就会投降。这是好事,免得老百姓受苦。”

解扬低头不语。楚庄王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只好把你当敌军办了。”

解扬叹口气说:“好吧。”

第二日,楚军将一个瞭望高台推到城边,让解扬站在台上向城中喊话。解扬喊道:“宋军将士们听着,我叫解扬,奉晋侯之命前来传话。”

他这一喊,无论是攻城的楚军,还是守城的宋军都停了下来。尤其是宋国将士,他们一听说晋国来了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解扬高声喊道:“宋国的将士们,晋侯叫我告诉你们,晋国很快就要出兵了,叫你们坚守待援,决不投降。”

楚庄王赶紧叫人把解扬弄下来,然后怒斥道:“你答应帮我,怎么又失信于我?你这是找死嘛,别怪我不客气。”

解扬毫无惧色,甚至还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就一本正经的讲起了大道理。他说:“我听说,国君之所以能发号施令,靠的是义;臣子能听命于君,靠得是信。信如同水,义如同舟。以信载义,则舟行顺利。惟其如此,想干的事情才能干成,国家才能稳固,百姓才能凝聚。心中有义,则能守信用,既守信用,就不会背叛君主。大王,您拿钱来收买我,这是不懂国君靠的是什么来驱使臣下。我受晋侯之命而来,完不成使命,只有一死。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钱而放弃呢?我之所以答应帮你,无非是我想做到‘食君之禄,终君之事’。就这点心思,别无他求。”

楚庄王听得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了。他瞪着眼说:“我现在就把你扔在油锅里炸了,你信不信?”

解扬仰天大笑,环视大帐中的楚军将领,然后说:“你们都看到了。我没骗你们。我既是忠臣,又讲信用。没想到,一个讲信用的忠臣在楚国会是这种下常拿忠臣来下油锅,这大概是你们楚国的风格吧?我死不要紧,但我得提醒各位将军,你们以后得小心点埃”

解扬这番话既是调拨,又是煽动。在场的楚军将领们似乎都被触动了。楚庄王看着将领们,将领们也望着楚庄王,大家好像都有点心动。

忽然,有一个人出来为解扬求情,接着众人纷纷上前去求情,仿佛谁不表态,谁就不是忠臣一样。楚庄王有点尴尬。他的眼睛看着油锅,心里在想,炸他?还是不炸?

大帐之中的气氛有点凝固。楚庄王犹豫了一会儿,心想,反正解扬也没用了,杀他也没多大意思,传出去反而不好听。于是他露出微笑,借大家求情的台阶把解扬放了。

楚庄王被解扬耍弄一番后,打消了投机取巧的念头,开始专心致志的组织攻城。他觉得,进攻才是最实在的。

睢阳城里的宋军听了解扬的传话,就像当年郑国人相信晋国的救兵很快就要到了一样,他们心怀期待,拼死抵抗。楚国军队根本攻不进去。

宋国大将华元见楚国大将公子侧在城外搭建了一个高台,整天爬到高台上向城中瞭望,他也学着公子侧的样子,做了一个高台,每日爬到高台上,从城中向外瞭望。有时候,元华和公子侧两人就站在高台上,隔着城墙喊话,公子侧劝华元投降,华元则劝公子侧撤兵。

宋、楚双方日日鏖战,陷入了僵持状态。

睢阳城里,全城老幼都调动起来,能够拿武器的都爬上了城墙去守城。战斗从公元前594年的秋天,一直打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九个月。楚军破不了城,宋军也赶不走楚国人。双方都已经打得筋疲力尽,但却杀红了眼,都咬紧牙关坚持着。

相比于楚军,宋军的情况十分危急,睢阳城中早已断粮,老百姓把仅有的粮食全部给了守城将士,自己扒树皮挖草根充饥,城中每天都有人饿死。宋国军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着晋国军队来救援,但晋军就像白日中的星星一样,连影子都看不到。即便这样,宋国人依然是上下齐心,死不投降。

楚庄王情绪低落,眼看着楚国士卒日日消耗,粮草渐渐不济,而睢阳城岿然不动,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现在是,攻不能胜,退又不甘心。正所谓骑虎难下。

有一天,楚庄王对公子侧和大臣申叔时发起了牢骚。他说:“想不到宋国人这么顽强,我看,实在打不下来,回去算了。”

公子侧和申叔时也是垂头丧气,毫无办法。

当晚,申叔时的仆人给他献策说:“宋国人不投降,就是因为他们料定咱们待不长久。我有一计,可瓦解宋军意志。”

申叔时知道这个仆人很机灵,便虚心的问:“你有什么办法?”

仆人说:“咱们不如在睢阳城外盖房子、种地,做出一种长住久安的样子,看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申叔时大笑说:“是好主意。妙计。”

他顾不得吃饭,赶紧去告诉楚庄王。楚庄王一拍巴掌说:“这主意好啊,就这么干。”

华元在城中高台上看到楚国士卒在城外又盖房子,又开荒的,心中顿时慌了。他对宋文公说:“看样子,楚国人是打算在这儿长住下去了。这还了得?打了九个月,晋国的援军连个影子都没有,指望不上了埃眼下,如何是好哇?”

宋文公耷拉着脑袋,只是唉声叹气。他更没有办法。华元呆坐在一旁,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元华忽然说:“有了。我亲自去见公子侧,或许有讲和的机会。”

宋文公说:“已经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了,不管什么办法,你都可以试试。不过我得提醒你,将军之生死关乎宋国存亡。你可不能莽撞,得小心埃”

华元说:“主公放心。我自然会细致谋划。”

华元早已摸清了公子侧的活动规律。近一个月来,公子侧像发了疯似的,每晚都不回军营睡觉,而是睡在阵前指挥台上的一个小木屋里。华元的计划是,借夜色掩盖,摸到那间小木屋去,逼迫公子侧讲和。

这是一个冒险计划,但华元没有别的办法。宋文公忧心忡忡,再三嘱咐元华务必小心谨慎。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后半夜,华元换上楚军衣甲,怀揣匕首,顺着一根绳子从城墙上溜了下来。他每日在高台上观察楚军动向,所以对楚军的布防十分清楚,他绕过岗哨,又骗过了公子侧指挥台下的守卫,像幽灵一样,悄悄的摸上了公子侧的指挥台。

公子侧像往常一样和衣睡在地板上。华元潜进来时,公子侧睡得正香。他摸到公子侧身边,一手握匕首,另一手轻推公子侧,推第一下的时候,公子侧翻了个身,再推一下,公子侧猛然睁开眼睛,惊问道:“什么人?”说着就想起身。

华元用手制止了他,低声说:“我是华元。宋军统帅华元。”

公子侧脱口叫道:“华元?”但是只叫了这一声,他便看到了华元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就不说话了。

华元说:“将军不必紧张。我奉主公之命,特来向你求和。你要是答应,咱们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答应,那咱们两个谁都下不了这台子。”

说完,华元晃了晃手中的匕首。那匕首的锋刃上映着远处的火光,虽在黑夜中,依然寒气逼人。

公子侧坐起身说:“你先把手里那玩意放下,有话好好说。”

华元收起了匕首,道歉说:“事情紧急,失礼了。请勿见怪。”

公子侧说:“你既然来求和,总要说点实话吧?我问你,宋军还能撑下去吗?”

华元说:“实不相瞒,撑不下去了。睢阳城里早已断粮。百姓中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劈骨为柴’的事情。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公子侧惊异道:“这么惨吗?”

华元说:“虽然惨烈,但全城上下,军民同心,誓与睢阳共存亡。这也是实情。将军若是退兵三十里,我们就和你们讲和。”

公子侧说:“哎,其实我们也好不了哪去,城外盖房子、种地全是假象,我们最多只有三日存粮,也快撑不住了。好吧,我明日就去禀报大王,请他退兵。不过,你得说话算数,不能骗我埃”

华元说:“我们俩就在这儿对天起誓,我不骗你,你不欺我,相互守信,怎么样?”

两人跪在地板上起了誓。誓毕,公子侧去案上抽出一支令箭交给华元,叫他趁着夜色赶紧回去。

第二日,楚军全线停止了进攻。公子侧去见了楚庄王,把昨晚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楚庄王责怪他说:“你不该把我们的实情说给他。”

公子侧说:“区区一个宋国尚且能够讲真话,堂堂一个楚国难道连一个敢讲真话的人都没有吗?再说了,既然想和谈,我总要给他一点诚意嘛。”

楚庄王说:“宋国人已经坚持不住了,我们索性咬牙关,也坚持几天,打下睢阳再撤兵。”

公子侧急切的说:“华元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们楚军已经疲弱不堪了。再打下去,未必能拿下。大王实在要打,那我就把指挥权交还给你吧,你来指挥。”

楚庄王见公子侧晃着一头蓬乱的须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副强打精神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想:“公子侧也是尽力了。反正也不能和他闹翻,不如就听他一回算了。”于是他说:“这回,你是擅自做主埃我就不治你的罪了。”

公子侧说:“我身为主将,不得不为全军安危考虑。主公要想治我的罪,臣自然听从,无话可说。”

楚庄王转而一笑,说道:“好吧,就按你意思办吧。”

楚军于当日解了睢阳之围,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

华元再入楚营,与楚庄王定了盟约。盟约开篇第一句话便是这样写的:“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签字完成后,楚庄王、孙叔熬、公子侧等人与华元对天盟誓。

两边就此罢兵。从此,宋国脱离晋国,归附于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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