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文章有五个等级,分别用五种标记来代替,即:○、△、丶、丨、×。
名列前茅的试卷,必须有一半以上阅卷官,将其判为一等或二等。
若一半以上的阅卷官,给这个试卷判四等、五等,那该考生就只能做三榜同进士了。
李东阳给三张卷子全部画圈,又随意打乱顺序,交给旁边的杨廷和。
此举谓之“转桌”,就是让别桌的阅卷官继续评分。
李东阳画的三个圈圈上面,全部贴有浮签以遮挡,其他阅卷官无法看到,只有等全部阅卷结束才能拆开。
杨廷和随便一扫,便认出自己儿子的答卷。跟文风、内容无关,纯粹看笔迹便知,因为殿试不抄朱卷,全都以考生墨卷来评分。
书法也属潜在评分项目,字儿写得太差扣分,写得太好加分,写得普通就无所谓。
不管是从私情,还是看文章,杨廷和都给儿子画了个圈。他可不会故意避嫌,明明儿子写得好,却非要打差评的事情,杨廷和绝对做不出来。
等把邹守益的卷子看完,杨廷和也打了个圈圈。只要会试前三名写得尚可,他都必须打圈,免得厚此薄彼落人口实。
直至看到王渊的卷子,杨廷和突然皱起眉头。
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评价,也没人如此写殿试文章。杨廷和左思右想,实在是拿不准,又因为儿子的缘故,他不敢把分判得太低,干脆给了王渊一个三角形,即第二等。
卷子传到真正的吏部尚书杨一清那里,评分再次出现变化。
杨慎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必须给圆圈。邹守益的文章太过空泛,不讨杨一清喜欢,但又确实很有水平,于是给了个三角形。
而王渊关于马政、关于茶马贸易的论述,简直戳中了杨一清的心窝子。改革马政,乃是杨一清这辈子最得意的政绩,被王渊拿出来举例怎能不喜?
并且王渊不单单举例,还讨论马政改革之后,茶马贸易商品化可能带来的漏洞,探讨如何能把漏洞补上,防止官商勾结钻空子。
人才啊!
杨一清当年也想过填补漏洞,但相关利益集团太强势,他的许多政策无法真正落实。
读完王渊的卷子,杨一清感觉后继有人,直接给了个大圈圈。
试卷接着传到阁臣梁储那里,这位先生给杨慎和邹守益全部打圈。同样在王渊的卷子那里卡壳,反复几遍,他随笔点了一下,即判第三等。
阁臣刘忠的评分又不一样,给杨慎画圈,给邹守益画三角,给王渊画了一个点。
殿试有两天阅卷时间。
最后一天傍晚,东阁内点燃蜡烛,大家把浮签撕开统计成绩。
当看到李东阳给会试前三全部画圈,杨廷和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
千万不要指望一个政坛老乌龟,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李东阳奸猾阴险得很呢。
放在前些年,李东阳的风评差到极点,扳倒刘瑾之后才猛然好转。再加上他大权在握,以前干的那些腌脏事,都变成为了除去阉宦而隐忍演戏。
至于这半年来提携后辈,在杨廷和看来不是为国拔才,而是为他李东阳的子孙后辈攒人脉。
比如这次科举舞弊案,李东阳处理得是真老辣。
工科左给事中马卿成为倒霉蛋,成了所有会试考官的替罪羊,直接相关责任人靳贵却屁事没有。
如果再把王渊、金罍的事情扛下,那李东阳就是铁肩担道义。担任考官的那些官员,都必须承李东阳这个情,其中包括王阳明在内。
李东阳有何损失?
黑锅都被倒霉蛋马卿给背了,还把工科左给事中的位子腾出来,正好可以换上李东阳的心腹。
损失都是别人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可以在致仕之前,留下更好的名声、更宽的人脉!
杨廷和的猜测很阴暗,却距离事实不远。
但在李东阳看来,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给自己捞好处的同时,还能为国拔才,何乐而不为呢?
……
大概花了两个时辰,阅卷统计结果出炉。
第一名,杨慎,满分,十四个“○”。
第二名,余本(会试第一百九十二名),十二个“○”,两个“△”。
第三名,邹守益,十一个“○”,三个“△”。
王渊排在第九十八名,三个“○”,两个“△”,四个“丶”,四个“丨”、一个“×”。
杨廷和拿着王渊那份答卷,感慨道:“此人的卷子,一言难尽。”
杨一清笑道:“我倒是觉得言之有物。”
“哈哈,大胆敢言,此子可为御史。”大理寺卿张伦笑道,他给王渊打的也是圈。这位先生乃言官出身,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各地,复又以断理冤案名满天下,他知道王渊写的许多内容都是实情。
王渊写的什么?
在讨论文武之道时,他说先秦时代不分文武,宰相都是下马治民、上马管军,所以有“兵农一致,文武同方”的说法。又以管仲为例,阐述以文促武、以武敦文的道理。
虽然千古大道相同,但具体环境是变化的,于是有了文治和武治的差别。
天下混乱的大争之世,必须以武治为主,因为此时的首要目标是强兵。但与此同时,更要重视文治之功。
为何大明太祖能得天下,其英明神武的地方,就体现在文治方面。张士诚和陈友谅,一个富甲天下,一个兵多地广,却只知掠夺,不事生产。太祖皇帝可以败一次、败两次、败三次,由于军粮充足,败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
而张士诚和陈友谅,看似强大,其实早把治下百姓掏空。他们败一次便内部矛盾激化,败两次、三次就彻底崩盘。这就是太祖皇帝的文治之功。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其一,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马政、盐政、茶政分别如何如何,卫所制度又如何如何,官田制度又如何如何。
其二,此时的大明,与开国之初又不同。国朝初年,地广人稀,只要种地,皆得其活,人民富足安乐。一百五十年过去,人口繁衍生息,大明变得人多地少,因此催生出大量流民。一旦有反贼举事,这些流民都是潜在威胁。
其三,太监和贪官,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人民苦不堪言,应该整顿吏治。
其四,土地兼并是个最严重的问题,这导致朝廷收不上赋税,而农民又负担沉重。应该进行全国性的土地清查,改革赋役制度,既能增加税收,又能减轻农民负担。
其五……
王渊说了很多实际问题,有些是从王阳明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从沈复璁那里听来的,有些是乡试路途中请教商队秦把头所知,还有些是自己在穿青寨亲身体会的。
甚至,王渊还提出先把实物赋税,逐步改为货币纳税,取得成效之后干脆摊丁入亩。
还有,王渊认为应该增加就业,让流民能找到活路。首先要进行的,便是户籍制度改革,允许小商贩在居住地落籍,一个户籍改革便能减少无数流民。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王渊提出实行分税制。即把一些税收列为国税,另一些税收列为地税,这样才能充实户部,让中央在关键时刻有钱可用。
可惜户部尚书没参与阅卷,否则肯定要给王渊一个大圈圈。
于是就出现巨大分歧,杨一清和张伦觉得王渊言之有物,特别赞赏王渊的卷子。
而大部分阅卷官,觉得王渊太过激进,他若当上重臣,必然将大明折腾得够呛。但总算针砭时弊,而且说得有些道理,于是随便给个三四等评分。
被排到九十八名,够咱威武大将军朱寿先生慢慢找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