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过去,龙岩峰发现,大片大片靠着河边、湖边的土地种的都是小麦或者谷子。这无疑是很不划算的,小麦和谷子都是旱地作物,将它们种在这么潮湿的地方产量反而不理想。
这种土地拿来种水稻才是最理想的,灌溉方便,产量也比小麦、谷子高得多。可是这一路走过去,龙岩峰始终没看到哪怕一株水稻。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拦住一位老农,说:“老伯,跟你打听个事。”
那老农一见他这身宦官制服就吓得浑身发抖,不管不顾的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参见公公,参见公公1
龙岩峰扶起他,说:“不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事。”
老农民瑟瑟发抖,结结巴巴的说:“公……公公请讲1
龙岩峰指向那些种在明明适合种水稻却强行改成麦田的田地:“这些田那么潮湿,更适合种水稻吧?为什么你们不种水稻,反而种小麦和谷子?”
老农民茫然:“种水稻?这不是只有南方才能种水稻吗?老汉我种了一辈子田,从来没有听说过北方也能种水稻。”
龙岩峰:“……”
好吧,明白了,不是人家不愿意种水稻,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北方能种水稻。
东北那么冷都能种水稻,相对要暖和得多的华北却没人种过,很搞笑,是不?但这就是现实。
北京种植水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汉。公元三十九年,南阳圣童张堪官拜渔阳太守,而渔阳,正是今天的北京。张堪在任十年,结合当地的地理、气候,带领老百姓在水源丰富的地区营造水田,大规模种植水稻,使得渔阳地区的粮食产量大增,百姓因此致富。当地百姓对这位文武全才,上马能领兵破敌,下马能把地方五谷丰登、夜不闭户的太守极为爱戴,留下了“桑无附枝,麦穗双生。张君为政,乐不可支”的歌谣,代代传颂。而到了唐朝,北京一带水稻种植面积更是大增,因为唐朝正撞上了难得的温暖期嘛,连四川都能种荔枝了,在水源丰富的地方种水稻有什么出奇的?当时的唐人在湿地种水稻,旱地种麦粟,连年丰收,河北地区十分富庶。也正是靠着河北地区那发达的农业和在与契丹人连年恶战中磨练出来的精兵劲卒,河朔三镇成了大唐最为强悍的藩镇,终大唐一朝都没能彻底解决河朔三镇问题。
可到了五代十国,连绵的战火让北京地区的灌溉系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那些擅长种植水稻的老百姓不是被杀就是南逃,到辽宋对峙的时候,别说北京,整个河北都很难再闻得到稻花的香味,看得到那金灿灿的稻田了。到了明朝,整个北方的人基本上都已经忘记了北方曾经大规模种植过水稻这档子事,再加上明朝是一个相对要寒冷、干旱得多的时代,北方的气候对水稻不怎么友好,于是,“北方不能种水稻”就成了结共识,终大明一朝,都没能再像大唐那样在北京郊外营造出成片的水田,看到稻浪起伏的美景。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在明朝中后期,北直隶一些州府便在地方官员的带领下试验性的种植水稻,结果大多都获得了丰收,那产量可比种小麦、谷子高太多了。只是这些官员刚干出点成绩便被调走,新上任的官员不见得有这样的才干,在失去政府的支持后,水稻种植事业马上便陷入了停顿甚至倒退。万历三年,工部给事中徐贞明总结了过去数十年顺天八府种植水稻的经验和教训,上书万历提高议在北方尤其是西北兴修水利,推行屯田,发展生产,寓兵于农,但并未受到重视,反倒给贬了。到万历十三年,这哥们再次上书万历,提议在北京周边地利利用海河、永定河等河流那充沛的水源营造水田,种植水稻,他认为在京津地区大规模种植水稻大有可为,若能成功,京津地区便可以实现粮食自给自足,不必再依赖南方的漕运了。这一次他的建议得到了重视,被批准了。于是这哥们三下五落二,营造了近四万亩水田,准备大干一场,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想要营造水田就必须大量挖水渠,而这些水渠有很多要从那些权贵的田地过,那些权贵认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胁,极力阻挠,同时发动言官像疯狗一样弹劾,最终逼得徐贞明告老还乡,大明最后一次在北方推广种植水稻的努力也宣告失败了。
北京等地重新恢复大范围种植水稻,得等到清代康熙时期了。对,就是那个射兔狂魔,他不仅射兔子是一把好手,还是个育种高手,培育出了著名的京西稻,在华北大面积推广,一举打破了北方粮食作物由麦粟为主的格局,使得原本要经过京杭大运河千里迢迢地北运至京师的大米也进入了寻常百姓的餐桌。而这一切原本可以提前上百年的,然而都让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给搅了。
龙岩峰叹气。难怪终大明一朝,皇帝们始终要为京师的粮食供应提心吊胆,守着千里沃野的黄淮大平原,却要仰仗漕运才能吃饱肚子。耕作技术如此落后,粮食能自给自足那才叫见鬼了!
他又跳下马,跑到农田里刨出一些泥土来看。农民冷眼看着,全然没有半点要阻止的意思。这些农民给他的感觉就是麻木,对生活全然燃不起半点热情,纯粹是为活着而活着。不过想想也是,换作是你拼死拼活一年,把所有心血都砸在自家田地里却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也没法再对生活燃起多少热情了。在这些农民眼里,他们也只有耕作这些庄田的权利而已,粮食歉收了他们日子难过,粮食丰收了他们不见得有份,所以管那么多干嘛?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呗!
龙岩峰将泥土揉碎了细细的看,发现泥土里腐殖质很少。这意味着这些庄田的肥力很差,没有腐殖质的土壤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土壤,只能说是泥土,甚至砂土,在砂土上是长不出茂密的庄稼的。
“你们平日里是怎样给土地施肥的?”他问。
老农民说:“有钱的就从粪夫那里买一些大粪施进田里当肥,没钱的就只好烧点草木灰撒进地里,能收多少粮食全看老天爷的脸色。”
龙岩峰问:“大粪贵不贵?”
老农民苦笑:“挺贵的呢,像老汉我,根本就买不起。”
历朝历代,在那些大城市里都有大量专门负责清理粪便的掏粪工,他们天还没亮便赶着车拉着大木桶上街,高声吆喝着“倒马桶”,挨家挨户的倒,装满了便运出城去卖给京郊的农民。这是京郊农民主要的肥料来源,就指着这个给庄稼施肥了。不过这些都是要钱的,而一桶粪多少钱完全是粪霸说了算,没有一定财力的农户根本就买不起。
没有化肥,连粪肥都施不起,粮食产量就可想而知了。
龙岩峰默不作声,一毗田一毗田的挖土,采样研究。杜松那货则在一边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怀疑他脑子出了问题,一堆泥土有什么好看的?
他甚至认为如果不是有人在场,龙岩峰很可能要把泥土送进嘴里尝尝味道。
龙岩峰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海淀皇庄的庄田土壤情况给调查了一遍,得出的结果不甚乐观:土壤里的腐殖质很少,肥力很差,这样的田就算种红薯都很难获得高产。要想获得高产就得先下大力气养田,增加土壤中的腐殖质,这无疑是比较花钱的,普通农民根本就出不起这个钱。
用地不养地,拼命消耗地力来获得产量,越种地越瘦,地越瘦产量就越少,而产量越少就越种,把每一寸能利用的土地通通都用上,直到土地盐碱化,再也长不出庄稼为止。
这纯粹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据统计,明代北方平均亩产量为一百三十五斤————注意,是斤!而且这个产量还是麦粟轮作才有,换句话说,明代北方的农民必须一年种两季粮食,一季小麦一季小米,平均亩产才能达到一百三十五斤,如果只种一季,那就有点惨了。北方的上田种小麦亩产能达到一百二十多斤,中田七八十斤,下田就惨了,三五十斤,而一个人在缺乏蛋白质和油脂的情况下饭量是大得惊人的,一天干掉一两斤多粮食很正常,一年下来,没个六百多斤粮食根本就填不饱肚子。可以想象,就这么点亩产量,一个农民得耕作多少土地才能勉强吃饱肚子,再加上各种苛捐杂税,想要吃饱就更加困难了。
这也是明朝皇帝始终无法在南方士绅集团面前硬气起来的原因。北方粮食产量有限,京津一带的粮食供应严重依赖南粮北运,南方士绅只要断了漕运,京城立马就得发生粮荒,这谁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