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姐儿被掳走的时候年纪还小,她的记忆始于荆襄之地的深山之中,其中就有胡桂扬的身影。
当时她不叫何三尘,他也不叫胡桂扬,那里的孩子很多,都没有正式名字,彼此乱叫,何三姐儿没有提起从前的绰号,她只讲述往事。
他们在深山里待了大概一年,几次被叫去参加古怪的仪式,具体做过什么,何三姐儿也不记得了,但她比别的孩子想得多,预感到他们都活不了多久。
很可能是因为仪式不太成功,山谷里的大人发生了严重分裂,谷中仙是其中一派,支持者颇多,却不能压伏所有人,于是一怒之下,要带着孩子们另去它方。
事情发生在转移前几天的夜里,何三姐儿睡不着,悄悄爬起来,透过窗户上的窟窿眼向外张望,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是一位行侠仗义的挽救者,或许是从天而降的神仙,或许只是紧张与无聊。
然后她看到了,几名黑衣人——全是大人——溜进男孩子的房间,很快出来,从窗下经过的时候,有一个人问:“五个就够了?”另一个回道:“够了。”
就这么两句话,何三姐儿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即使只有六七岁,她也明白“五个”意味着特殊,而且黑衣人只选男孩,不选女孩。
不久之后,孩子们上路,被谷中仙带往广西断藤峡——当时这里还叫大藤峡,这里的孩子更多,聚在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大多数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开心能有这么多的同伴,每天都在一起玩耍。
还在路上的时候,何三姐儿就开始挨个接触同行的数十名男孩,很快,懵懂单纯的胡桂扬向她坦白了那晚的事情。
几名黑衣人进入房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轻而温柔,并不吵醒任何人,也不知是怎么做出判断的,单独叫醒了五名男孩,轻声告诉他们一定要保密……次日一早,胡桂扬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一枚玉佩。
他泄露了秘密,因为那时的他比较孤僻,没有朋友,因此很高兴有人主动来与自己结交。
儿童之间的友情总能迅速升温,两人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除了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大人对这种事情漠不关心,谷中仙只想尽快举行献祭,对一群孩子完全放任自流。
正式献祭的前一天,何三姐儿提出要求,希望能得到那枚玉佩,“你是男孩子,比我能坚持,我怕自己捱不过明天那一关。”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甚至不需要原因,只要何三姐儿开口,胡桂扬就会将玉佩交出去,他本来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宝贵。
在山顶上,所有孩子都服食了一种汤药,变得昏昏沉沉,却又不会摔倒。
何三姐儿偷偷将将药含在舌下,骗过了监视的大人,她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谁也不会怀疑她会想那么多。
结果却让何三姐儿失望,原来玉佩并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献祭照常进行,根本没有检查谁身上有玉佩,前后左右的伙伴们却一个个变得痴痴呆呆。
“坚持祝”何三姐儿站在胡桂扬身后,趁大人们不注意,经常小声提醒他、鼓励他,但是到了最后,胡桂扬还是与其他孩子一样,失去了记忆。
何三姐儿失去了朋友,但是与玉佩无关,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失去记忆,她不能表现得过于特殊。
不久之后,玉佩还是发挥了作用,当时的梁铁公过来挑人,只选拥有玉佩的孩子,发现其中一人是女孩,他没有太意外,将她连同另外四人带走,化名何百万,从此浪迹江湖。
“这就是真相,我不想再隐瞒了。”何三姐儿手里仍然托着三枚玉佩,脸上没有表情,可她天生一副温柔的眉目,无论如何冷酷不起来,“我偷走了你的玉佩。”
“是我给你的。”胡桂扬仍然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但是相信何三姐儿所说的一切,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熟悉感。
“总之我欺骗了你,我猜想玉佩很重要,甚至可能在危急时刻保住性命,我要来了,并没有告诉你实情。”
胡桂扬笑了笑,“真的很难替你辩解。”
“我不会为此辩解,我曾经陷害过你,不只一次,小时候一次,在京城又发生一次,我帮助何百万,要将你变成……独特的人,你不怕再有一次吗?”
胡桂扬想了一会,“你这么做,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你们都失去了记忆,我没有,所以我记得生存有多么艰难,身边的小伙伴经常被大人带走,一去不归,即使咱们都长大了,那些人仍不肯放过,又来催命了。”
“咱们的敌人是一样的,这就够了。”胡桂扬心中反而轻松,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完整一些,“我也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咱们应当联手,但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何三姐儿喃喃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的记忆很有用处,又学过天机术和……火神诀。”胡桂扬压低了一声音,“而且咱们并不完全处于劣势,闻家有内哄,这是一个机会。”
“所谓的仙凡两派,不能太当真。”何三姐儿见过自己真正的师父,了解到一些内幕。
“咱们的想法一样。”胡桂扬很高兴还有一位知情者,“所以我要团结整个江湖——说得过头了,团结江湖上的大部分人,一块进攻闻家庄,我不相信他们有本事对抗这么多人。你杀死了闻不见,就是一个证明,闻家人并非不可击败。”
“那是一次意外。”何三姐儿微微一笑,显得非常谦虚,手掌缩回袖内,再亮出来时,手心里的玉佩增加到七枚,“我原有五枚玉佩,一枚在你手里,闻不见的机匣里有三枚,都在这里,你拿去吧。”
这意味着何三姐儿今后再也不能发挥机匣的最大功效了。
胡桂扬伸出双手收下玉佩,“这些玉佩比较邪门,能不用尽量不用。”
“所以咱们暂时倾向于凡派?”
“嗯,他们的话听上去比较可信。”
“好吧。”
胡桂扬将玉佩全都小心地放入怀中,正要开口,何三姐儿说:“稍等。”
她回到棚内,很快拿出一只折凳,在地上放稳,“坐下。”
胡桂扬乖乖坐下,先伸出受伤的左手。
何三姐儿练习天机术多年,手指极为灵活,解开绷带,一点一点地绕开,看着手心上的伤口,轻声道:“真正学过天机术的人,绝不会对手掌如此轻心大意。”
“嘿,你跟击伤我的人说法一样,但他死了。”
何三姐儿微皱眉头,随后笑了一声,用干净的绢帕仔细地擦拭污血,抬头向远处的何五疯子道:“找些清水来。”
何五疯子答应一声,他对周围比较熟,立刻去找水。
何三姐儿又向另一头的老道樊大坚说:“樊真人,你带着灵济宫的疗伤药吗?”
樊大坚马上走过来,用古怪的眼神瞥了一下胡桂扬,拿出一个小瓷瓶交给何三姐儿,“不用太多,薄薄一层,敷住伤口就行。弄好之后还给我。”
“多谢,必当奉还。”何三姐儿接过瓷瓶,樊大坚走开,背对两人。
清水还没回来,何三姐儿又解开胡桂扬右臂上的绷带,照样擦去血迹,每一下都极为小心与轻柔。
“你给我留下一枚玉佩,又请你师父传我天机术,就是因为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玉佩与天机术,都是本应该属于你的生活。”
胡桂扬笑道:“你别误会,可我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就算有机会重新选择,我也不想换——真是你骗走我的玉佩,不是我施计把玉佩栽赃给你吗?”
何三姐儿噗嗤一笑,“你那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每天就知道玩耍,哪有栽赃的心思?”
“怪不得我一直比较懒散,原来从小就这样,我放心了。”
何五疯子回来得很快,拎着一只皮囊,看到胡桂扬的伤口,说:“就这么点小伤?”
胡桂扬动动手臂,“让你失望了。”
何五疯子撇下嘴,还是帮姐姐一块清洗伤口。
何三姐儿打开瓷瓶,敷药包扎,很快处理妥当。
胡桂扬起身,觉得好多了,“谢谢……”
何五疯子抢先回道:“不用谢,实在要谢,就帮我们把那些人打发走。”
何三姐儿道:“五弟,咱们不用再东偷西藏了。”
“真的?”何五疯子非常高兴,相比荒野之地,他更喜欢能赌博、能喝酒的城镇,可是马上就反应过来,“要跟他走?”
“对。”
“以什么身份?”何五疯子警惕起来。
何三姐儿看向胡桂扬,没有回答。
“熟人。”胡桂扬指着何五疯子,“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吗?”
何三姐儿笑着点头,“你们两个小时候总打架。”
何五疯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他总是不顺眼。”
何三姐儿正色道:“但咱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要为自保而联手,共同抵抗闻家庄。”
“好吧,我听三姐的。”何五疯子没意见,但是瞪了胡桂扬一眼。
胡桂扬后退两步,向何氏姐弟拱手致意,心里却提醒自己:小心,是你拉拢她,不是她拉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