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皱了皱眉,手按在刀柄上。
路明非带着他随便找了个电梯,然后两人走进去,可是路明非又没有按下任何楼层,只是面对着镜面的电梯门,看了看源稚生的表情。
「这里是源氏重工的里区对吧。」路明非忽然说。
「嗯。」
路明非指着电梯楼层按键表,「你真的了解源氏重工吗?」
「什么意思。」源稚生的眉头越拧越深了。
「里区的电梯可以通往绝大多数楼层,但你根本找不到通往最底层的,在这里负二楼就是最底层了,可你认为源氏重工只挖到了地下二层?」
「我知道还有更低的楼层,可那层楼……」
「你去过吗?」路明非打断他,「你又保证你能知道那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吗?」
「没有。」源稚生有点莫名其妙地回答,「老爹跟我说那里只是存放走私物的仓库……」
「老爹老爹,三句话总有一句话要提到老爹,你的人生都是你老爹来替你过的么?」路明非冷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现在找一部能到最底层的电梯,然后我们去看看。」
「我不知道这样的电梯在哪。」源稚生平静地回答。
「那你这大家长是干什么吃……」
这时候,显示楼层的屏幕忽然熄灭了。
所有楼层按键全都失效,门上方亮起亮起了深红的「ならく」。
「那落珈。」源稚生喃喃地说。
「ならく」是个外来语,源自佛经中的「那落珈」,那是地狱的最深处,无限坠落的虚空,那落珈中的恶鬼永远回不到人世,只能在无止境的坠落中永生。
「行吧,已经有人替我们按好了电梯。」路明非耸耸肩,靠在光滑的电梯墙壁上。
沉默了几十秒,电梯依旧在下坠,就好像真的要坠落到地狱深处里去。
源稚生看了看前面的路明非,犹豫着开口,「楚子航和……恺撒也来了吧。」
「嗯,对啊。」前面那个男人懒懒散散地说。
「我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你们束手就擒的话。」
「呵,尊贵的源稚生大家长好像从来没有保证过我们的生命安全,这周我才从日本海沟里游泳游上来。」
路明非头也不回。
「你本该是我们的后援,可你把我们三个扔在海底八千米深处。」
「再说了,恺撒和楚子航两个现在正看你们蛇岐八家的秘密壁画看得津津有味呢。」
「这下又看了那些壁画,你还能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吗?在想把我们浇筑进水泥柱子里沉海吧?」
「什么?」源稚生有点沉不住气了,「你说他们在神道?」
「别急,急也没用。」路明非嗤笑,「等到这扇电梯门打开,你好好地了解一下门后的东西再决定你要不要急。」
「而且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电梯现在是直通状态,没达到目的地之前它是不会停的。」
电梯彷佛无休止地坠落,在他们高度紧绷的神经面前,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
源稚生严阵以待,只等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
不知道下行了多久,电梯门终于缓缓地停了。
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除了换气扇转动的微响,这里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
源稚生握着刀走入面前的黑暗中。
就在他踏出电梯门的刹那,前方的墙壁忽然亮了起来,七八米高的巨墙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他仔细看了看,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储水箱,墙壁
是储水箱一侧的玻璃墙,玻璃墙是由上百块大约一平方米的玻璃拼成的,玻璃之间是窄窄的金属框架。
黑影在玻璃墙下席地而坐,幽蓝色的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曲线挺拔,就像帕特农神庙里那些汉白玉雕刻的希腊美少年。
从某个侧面看上去他阴柔妩媚,可略换一个角度他又像个孩子,独自去水族馆看白鲸的孩子。
源稚生只看了那个背影一眼,握刀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显然巨大的恐惧在他心里炸开。
「你……」
「好久不见,哥哥。」少年回过头,脸上是如玉般温暖的微笑。
「……稚女?」
「是啊哥哥,我是稚女,我回来找你玩啦。」少年轻声说。
「不可能,这不可能……」源稚生声音颤抖,「他已经死了,你不是他……」
他分明记得自己杀死了弟弟,把他的尸骨扔在一日废水井里,盖上铸铁的井盖,还扣上沉重的铁锁。
「但我现在就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呀?」少年无奈地摊开手。
源稚生忽然就冷静下来了,面无表情的抽出刀,把刀尖指向源稚女那清秀的脸。
「你只是一个鬼魂而已。」
「你又要杀了我么,哥哥?就像你十多年前做的那样。」
源稚女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直视着蜘蛛切冒着寒光的刀尖。
「我杀你是应该的!你是鬼!你害死了那么多人!」
源稚生突然咆哮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咆哮,按道理来说他的情绪控制能力一向都很好,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会失控的。
但现在失控了,就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般。
「你是来复仇的吗?当年我毁掉了你,你来找我复仇吗?」
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浮现于眼前,血腥的气息仿佛还在周围浮动。
「那时候镇子上的男孩都要轮流去鹿取神社学习,宫司大人说学得好的孩子将来可以当下一任宫司。」
「本来他很看好你当下一任官司的,可是你死了,所以就没有人继承鹿取神社了。」
源稚生轻声说,「其实我也觉得你很适合当宫司,你学什么都很快,神社里的舞蹈和礼仪,你看一遍就都记住了。」
「可是你死了。」
他连续说了两次「可是他死了」,自己都没有觉察。
「现在提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源稚女笑眯眯地说,「亲手杀死我的,不是你吗,哥哥?」
他剥开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转过头,继续面对这个空无一物的储水仓,虽然蜘蛛切的刀尖几乎都要顶在他脑后了,可他一点都不着急。
储水仓深处忽然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这里似乎养着某种大型的水生动物,它高速地游动起来,长尾留下一串漩涡。
「还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去看山里的野生动物吗哥哥。」源稚女说,「你的老爹似乎也在这里养了些‘野生动物呢。」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激光笔,打开之后红色的激光点出现在玻璃墙上,养猫的人经常用这东西来逗小猫,光点在地上飞快地移动,小猫左扑右扑。
源稚女缓缓地挪动激光笔,光点飘忽不定,渐渐引起了那个水生动物的注意。
它游得越来越近,不是一条,而是一群,一群大鱼。
大鱼们把脑袋顶在玻璃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红点。
源稚生望去,心里一惊。
它们的脸是那么的苍白,就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几十天的浮尸。
一群长着人类面孔的
鱼,隔着玻璃窥看人类的世界,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上挑,似乎在微笑。
它们不尽相同,多数都长着长尾和鳞甲,有些人面鱼身上附有匪夷所思的器官,巨大锋利的爪,刀状骨质鳍。
呼吸的时候它们脖根的裂缝张开,露出深红的、鳃一样的结构。
「真是丑陋至极啊。」源稚女笑起来,「比起我们之前看的动物来说,真是有够丑的。」
他微微转动手腕,人面鱼们曼妙地扭动着身体,追逐光点飞快地游动,就像是一群听话的宠物。
「嗯……听话倒是蛮听话的。」
整个水箱都被搅动了,一具暗金色的骨骸从水底浮起,骨骸形状介乎人、鱼和飞鸟之间,它生前显然是那些人面鱼的同类。
源稚生盯着那些人面鱼,这种凶残的生物并不介意在饿极了的情况下吞吃同类,暗金色的骨骸上布满齿痕,像是用伐木斧砍出来的。
源稚女摁灭激光笔,站起来,然后走近玻璃墙,失去了追逐之物的人面鱼各自散去。
只剩下一条体型较小的还在靠近玻璃墙的水域中游动,似乎仍想寻找那个神秘的光点。
他把手掌紧紧地贴在玻璃墙上,这时从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出那面墙壁足有半米厚,是用巨大的玻璃方砖砌成的。
人面鱼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墙上去观察男孩的手掌,这时它的模样越发清晰起来。
它居然是个雌性,或者说女性,有着一头漆黑的长发,面孔苍白但不失美丽。
「有什么感想吗哥哥。」源稚女忽然问,「这是你那好老爹养的小宠物呢。」
源稚生如梦中惊醒,眼神空洞,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源稚女也不接着追问,点亮手里的激光笔,光点出现在人面鱼的额心,像是鲜亮欲滴的朱砂痣。
人面鱼那张惨白的脸忽然被点亮了,它伸出畸形的爪去抓玻璃墙中的红光,它的爪虽然坚硬,却也只能在超硬玻璃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几度不能得手它忽然暴怒了,对着男孩发出听不见的吼叫,巨大的嘴打开,锋利的长牙密如荆棘。
「你这样就变丑啦。」源稚女笑着说。
人面鱼的嘶吼只持续了几秒钟,后方袭来的巨爪把它拖回了水箱中间。
他摁灭激光笔,默默地旁观这场杀戮。
猎物和猎食者一起组成了一朵奇怪的肉质花,一朵长着蛇一样花瓣的妖花,每条花瓣都在扭摆,红色的血烟升向水面上。
「真丑陋啊,这个世界。」源稚女淡淡地说,脸上无悲也无喜。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源稚生。
「我被你杀死的那天也是这么想的,哥哥。」
源稚生仍然不说话,默默地看那张长得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握着蜘蛛切的手背上冒出几条扭曲的青筋。
没有人知道源稚生有个弟弟,除了橘政宗和樱。
有时候源稚生也会跟夜叉乌鸦讲起自己小时候在山里上学的事情,除了刻意不提小镇的名字,他会自然而然地省掉一个人。
在他的故事里他从小到大都是独自生活,从山里来到东京,最后成为日本黑道中最大的权力者。
那个名叫源稚女的弟弟被他从自己的往事里抹掉了,只剩下一张藏在钱夹深处的照片,只有这张照片能证明那个男孩存在过……
直到多年以后这个幽灵从井里面爬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如逃离了地狱的鬼魂。
「你是猛鬼众中的谁?」
良久,源稚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龙王。」源稚女很坦白地回答了。
「不过我在猛鬼众中的名字是风间琉璃,今天过来,只是以源家次子的身份过来,跟长子源稚生,也就是哥哥你,见个面罢了。」
「目的?」
「揭露一些……丑陋的事实。」源稚女嫣然一笑。
或许这个词放在男人身上并不合适,但他此时此刻的笑容,的确只有「嫣然一笑」可以形容,就像舞台上的名伶,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着别样风情。
「知道你老爹养这些小宠物是干嘛的吗?」源稚女指了指身后鲜红的水缸。
「不知道,但我会亲自问他,不用你操心。」源稚生摆出架势,「现在我要做的事,是再杀你一次。」
迎头一刀朝源稚女挥去。
源稚女如鬼魅般躲开,「直接动手吗,你甚至都不问一下当时有什么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源稚生一记横扫,「我所知道的就是,你是个鬼,你无法控制自己,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杀了小镇中十三个女孩。」
「我并不否认。」源稚女弯腰以一个妖娆的姿势躲过,「我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赎罪。」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源稚生怒喝。
「但你就不想了解真相吗?这么多年来,把我们两个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真相。」
「我现在过得很好,并不觉得被人玩弄。」
源稚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蜘蛛切向前猛戳,刺中了源稚女的腹部。
可却没有流出任何血液。
「八岐」吗?源稚生想到,难怪当时他没有死。
「唉,好吧,我们之前可能确实有一架要打。」源稚女叹了口气,后退两步,从腰间抽出一把樱红色的太刀。
两人摆出日本剑道的架势,冲突就在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