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近在咫尺的洗罪谭,李大江颤抖着双手,如同发了疯的野兽,冲进了围在洗罪谭附近的人群。
他嘴里呢喃着。
“阿牛,阿牛,你在哪呢?爹来带你回家来了。”
人群被冲散,自然就会有人不乐意了。
有的人脾气好,在被李大江推搡以后,见是一个疯老头,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只能骂骂咧咧地自认倒霉,可也有人脾气暴,在被推搡以后,哪里管他是不是老头,抬手就要揍人,只不过被人给拦了下来。
经过这么一闹,李成远和刘云义终于注意到了这边。
眼看着李大江就要挨揍了,李成远和刘云义一起大喝一声。
“都给我住手。”
两位族长发话了,下边所有人立马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李大江趁此机会,终于冲到了人群最里边。他脸上挂满了泪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李成远,大声呼喊道。
“族长,我儿子呢?我儿子阿牛呢?”
李成远叹了口气,和刘云义让开了一条路,俩人身后,就是双目无神的李阿牛。
李大江终于看到了李阿牛,他惨叫一声,猛地扑向了李阿牛所在的地方。
等到了儿子身边,他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慢慢伸向了李阿牛的脸上。
“阿牛乖,阿牛不怕,爹来了。”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李阿牛木然的眼神重新焕发了光彩。他看着泪流满面的父亲,挤出了一个笑脸,轻声说道。
“爹,我脸好疼啊,还有手,还有脚,都好疼啊。”
李阿牛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只是此时他哭出来的已经不再是正常的眼泪,而是变成了血泪。
李大江颤抖的双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脸,却怎么也不敢触碰。
“阿牛乖,爹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李阿牛笑着闭上眼,轻轻说道。
“好啊,爹……”
等李阿牛闭上眼以后,李大江趴在地上,慢慢凑到了儿子的脸旁,鼓起脸蛋,温柔地吹了起来。
李阿牛闭着眼,忽然问道。
“爹,我记得你嘴很臭的啊,今天怎么闻不到了。”
李大江颤抖着嘴唇,小声说道。
“爹今天用盐水漱口了,不臭。”
“爹,盐很贵的,要省着点用。我活计丢了,咱家以后不好过。”
“没事儿,爹又采到了一根大棒槌,很大很大,以后咱家不缺钱了。”
李阿牛嘴角撇了撇,却没有睁开眼。
“爹,咱这次换钱好不好,我不要去药铺给人当伙计了。”
李大江强忍着哭腔,尽量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道。
“好,爹听你的,咱们换成钱,爹给你买新衣服,买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李阿牛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好啊。”
李成远两眼含泪,慢慢转过了头,不忍再看眼前的这一幕。刘云义双拳紧握,慢慢闭上了眼。
而不远处留下来的所有刘氏族人,也一个个眼眶含泪。一些承受能力较差的刘氏妇人,更是抱着自家孩子或男人,轻轻哭出了声。
所有人或低头或闭眼,都不忍心再看这一幕。唯有一人除外,那就是陆阳生。
陆阳生脸色苍白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在他的脑海中,九爷临死前的声音依旧在冲荡着他的神经,而他的眼前,则是李大江抱着李阿牛的场景。
脑海中的声音和眼前的场景一遍遍冲击这陆阳生的精神,让他第一次感到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思设计的这一连串的阴谋,到底是对是错。
————
“爹,我困了。”
李阿牛闭着眼,声音越来越弱。
李大江轻声说道。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
“可是爹啊,我杀人了,他们要淹死我,我怕。”
李大江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李阿牛的肚子,笑着安慰道。
“乖儿子,不怕,爹守着你呢,他们不敢。”
李阿牛这才放松下来,他微微点了点头,对李大江说道。
“那我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哦。爹,以后我一定听话,你可千万不能走啊,不然我害怕。”
眼泪顺着李大江的胡子滴落,他喃喃道。
“阿牛啊,你放心,爹不走,爹哪也不走了。爹就在这儿守着你。”
没一会儿,微微鼾声从李阿牛嘴里传出,李阿牛竟然真的睡着了。
等李阿牛睡着以后,李大江缓缓转过身,就那么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向李成远挪去。
他一边挪一边小声说道。
“族长,阿牛杀人的事儿,我已经听云武说过了,所以阿牛被绑在这儿,我也知道为什么,可是啊……”
李大江抬起头,一张老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无比的扭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牛的耳朵和鼻子都被割掉了,就连他的指甲也没了。为什么啊……”
李成远转过身,低头看着已经爬到自己身边的李大江,他脸上虽然满是痛苦,语气却十分生硬。
“因为他放火了。”
李大江,这个老老实实,因为窝囊而被老婆和儿子看不起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和人红了眼睛,而这个人,还是李氏一族的族长。
“放火?就只是放了把火而已,你们就把我儿子的鼻子和耳朵割掉了,凭什么,凭什么啊……”
此时的李大江双手紧握,两眼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
一旁的李念冯害怕父亲受伤,连忙走到了父亲身前,却被李成远一手推倒了身后。
“李大江,我记得四十年前你家也被烧了吧?我问你,你娘是怎么死的,你都已经忘了吗?你们兄弟四个,为什么只有你活着?人肉被烤熟的味道你还记得吗?半夜做梦,你就没再见过他们吗?”
李成远声音越说越大,语气也越来越严厉。
“嘘,小点声,我儿子在睡觉呢。”
李大江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伸出一只手到嘴边,示意李成远不要大声说话。
李成远大口喘着粗气,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场面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没多大会儿,李大江忽然小声开口道。
“那场大火啊,我当然记得啊。那一年,我才四岁吧?我记得那一天,我父亲上山采药,并没有回家,因为他带足了干粮,所以我娘也就没有担心。”
“因为我家穷,所以全家人都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等半夜的时候,屋里突然有了烧焦的味道,然后我就被母亲叫醒了。”
李大江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惊慌的表情。
“然后我就看到了火。那是一场好大的火啊,烧得我们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李大江此时的眼里似乎还有火焰在燃烧,他浑身颤抖道。
“火太大了,我娘和我哥都出不去了,然后我娘就把我们几个赶到了墙角。她让我三哥抱着我,让二哥抱着我三哥,又让大哥抱着我二哥,而她,就抱着我们所有人。”
“然后,我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一股烤肉的香味儿。”
嘴里说着香味儿,李大江却一下吐了出来。
李成远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李大江。
年轻人里,就算是宋龟那样的人,在看过刘麻子的尸体的时候,都忍不住吐了出来,为什么李成远和刘云义这些老人没有吐?
那是因为,他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见过更惨的。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当年那场大火中,李大江就是被李成远救出来的。
只是等李成远发现他们的时候,李大江他娘的后背已经被烤焦了,他的三位哥哥也已经被闷死了,只有李大江一个人,因为年龄小,又被所有人护着,这才保住了半条命。
不过即使如此,李大江也差点没被救过来。
也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几位哥哥和母亲的惨死,他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变得十分胆小、懦弱和自卑。
“族长啊。”
李大江深吸一口气,轻声哽咽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阿牛不该在小镇放火,可是……可是那是我儿子啊。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啊,族长……”
李成远眼角有泪水滑落,却没有接话。
“阿牛这孩子啊,从小就怕疼。我记得在小时候,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河边玩,有一次,他在河边玩水,突然看见了一只螃蟹。”
“孩子那时候才四五岁,还没有自己抓过螃蟹呢,所以他抓螃蟹的时候啊,一不小心就被螃蟹夹住了手。”
李大江伸出大拇指,指着指甲盖说道。
“族长你看,就这么大一点的螃蟹,很小是吧?可是啊,孩子那时候没出息,被夹了以后一路跑回了我家,抱着我就哭起来。”
“当时我和我老伴儿被吓坏了,都以为孩子被人欺负了,我老伴儿都已经做好出去骂街的准备了。可是这时候,阿牛却伸出了他被螃蟹夹住的手指,指着螃蟹喊疼。族长,你不知道啊,当时我老伴儿都被气笑了……”
李大江脸上在笑,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那天螃蟹被拿掉以后,阿牛就一直喊疼,非得我抱着给他吹吹才行,你不知道啊,阿牛小的时候就喜欢黏着我,他娘要给他吹吹他都不愿意,可把他娘气坏了……”
说到这里,李大江直愣愣地看着李成远说道。
“族长啊,你说,这么怕疼的一个孩子,却被你们生生割掉了耳朵和鼻子,就连指甲也被拔掉了。十指连心啊族长。”
李成远,闭上眼睛,轻轻说道。
“族规不能违背,他既然做错了事,就得受罚。”
李大江抽泣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族长,阿牛还是个孩子啊,他能有什么错?要说有错也是我这个当爹的做错了啊,有什么事能不能冲着我来?我替他受罚,我替他去死啊。”
李大江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快步爬到李成远的脚边,两只袖子疯狂地擦着他的鞋子。
擦完以后,他抬头看着李成远,语气急速的说道。
“族长,族长,千错万错,是我这个当爹的错,是我没管教好阿牛,是我没有尽好一个当爹的责任。我求求你了,放过阿牛吧,放了他吧,他就是个孩子,还不懂事啊。我去死,我替他去死,好不好啊族长,族长,我求你了。对,磕头,族长,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啊,族长……”
李大江跪在地上,疯狂地对李成远磕着头,地上的鹅卵石,没几下就沾满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