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就是性子急。”看着凌沺离开的身影,吕烨不禁莞尔。
“倒是也心思灵透。”萧无柯同样微笑一下,说道。
随即其看向自己女儿,道“把你当做焕儿,其实最初并非为父的意思。但知道以后,却也觉得该当如此,这天门关不能乱,祖辈坚守百余年的雄关,不能在我们手中败落。却是苦了你了。今时既然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为父也想给你个自己选择的机会,是想继续为将,继续驻守这天门关,扛起这面大旗,还是换回红装,贴上花黄,做个寻常的女儿家。”
“我……”萧欢有些慌乱,有些茫然,当下便要说话,却是被萧无柯打断“从心而论,好好想想。只问你自己,不要在乎任何事。萧家还有人,天门关还有人,不止你我,大璟虎将更多,也不止你我。”
萧欢越发茫然的抬头看着父亲,然后又看看吕烨,看看城下墙上那些西南边军。
父亲的话,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从懵懂记事开始,她就被告知,自己应该是三哥萧焕,自己是天门关的少帅,是天门关辖地所有尔玛族和少数族裔部民的少主,她身负重责,她要在父亲之后,带领许多许多人,守护他们的家园、守住国门,要震慑外敌,等等……,很多很多。
唯独没有人告诉她,你是萧欢,你也可以做个寻常的姑娘,穿上漂亮的衣裙,戴上华美的首饰,画上精致的妆容,去有一个女儿家应该有的人生。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对镜贴花黄的一日,从来没有想过一身罗裙,巧笑嫣然的一日,没想过出嫁从夫,没想过相夫教子,没想过任何一个姑娘都不禁会去畅想的这种种美好憧憬,她甚至很多很多时候,不会想起自己并不是个男儿郎。
自小她学的是兵法,拿的是刀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在付出比绝大多数男儿都更多太多的努力,让自己去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一个合格的军士。
现在父亲让她自己选择,让她不需要考虑任何事,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迷茫,她困惑,她仍旧情不自禁的看向关外的疆场,仍旧不自禁的看向那些袍泽,仍旧不自禁的看向脚下这道宏伟的关墙。
她想不到其他的事,她很想想一下自己穿上罗裙华裳的样子,很想想一下自己涂抹着脂粉,手持轻针穿彩线的样子……
可任凭她怎么努力,她也想象不出来,偶尔在脑海中惊鸿一瞥,也是恶寒的打个哆嗦,迅速摇头驱散,不寒而栗。
“我……我好像没得选。”萧欢的声音,迷茫中带着些委屈,有些细微的泣声,喃喃地看向自己父亲,又有些无奈。
“唉。”萧无柯长声叹息,将比自己还高些的女儿,抱在怀中,想要揉揉她的头安慰一下,却只摸到冰冷的铁胄。
“丫头,只要你想,那就去试试。尚且不知其味,怎明心意何钟。”吕烨看着动作都生硬别扭的这爷俩,摇摇头,无奈道。
“也是。”萧无柯随即松开手,不再保持父女俩谁也不习惯的这个动作,点点头。
他也有些急了,急着想给女儿些弥补,急着想为接下来的事,选一条路走。
“不用了。”萧欢摇摇头,感激的对吕烨笑笑,而后再道“以前我觉得许多事,是不得不做的,一直都不敢不去做,不敢不去做好。刚才想想,好像那些也是我愿意去做的,是我心心念念的全部。我是萧欢,不是萧焕,可这几年在战场杀伐的就是我!即便恢复女儿身,那些战功仍是我的,这身战甲也是我的。穿习惯了,不脱了,也舍不得脱下去。”
萧欢笑的很明媚灿烂,像个姑娘,也像个汉子。
“我这身板,要是穿上罗裙,估计也挺吓人,自己都能做噩梦。”萧欢心里想着,也是笑着摇头。
吕烨的一句话,让她想明白了很多。
‘不知其味,怎知所钟’。
她确实不知道,做一个寻常的姑娘,是个什么滋味。
可她很清楚,身为一个军士,身为一个将领,是什么样的滋味。
抛却了那些,是别人也是自己给她压在身上的一切,她扪心自问,并不反感身着将甲驰骋疆场的感觉,反而很喜欢很喜欢。
想到自己要去掉这身甲胄,不再持槊纵马,带来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不舍和惧怕。
所以,她有了选择,不委屈不茫然不纠结,有了很明确的选择。
“那就去做你自己。丫头,天门关还有萧帅,还有我,不行可以把那小子也要过来,你只做自己就好,巾帼也可不让须眉,谁说美娇娥就一定要是罗裙粉饰的样子。”吕烨朗声一笑,鼓励起来。
“我会的。”萧欢认真的点点头,“不过这里是咱家,咱们自己能看得住,可不要他来多管闲事!”
说完,萧欢瞥了一眼墙下的方向,哼哼一声。
显然呐,她对凌某人可仍旧不待见的很,怨念依旧好深。
还有很多的不服输的意气在作祟。
“那就带你的一百新卒,一同出关,让大家都看看,我家的女儿,即便是女儿,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萧无柯拍拍她的肩膀,向着关外示意。
关内不用她管了,让个孩子,个小丫头把所有压力抗下这么些年,他们已经很没有担当了,现在还是把这些事,都交给他们处理吧。
“好!女儿领命!”萧欢怔了一下,随即再复微笑,利落领命。
此战只为她自己正名,不为其他,不用再管其他任何事,干干脆脆只为一将,正是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
“朗游,扬旗出关!”萧欢清喝之声,从城头传来。
“喏!”其麾下队副朗声回应,乌山骑战旗高举,迅速列阵。
萧欢也恢复其武将风范,对萧无柯、吕烨拱手一礼,转身阔步而行,脚步轻快利落,快速行到城下,翻身上马,拎槊在手。
“可惜了。”此时柳雎也让人给凌沺牵来两匹良驹,凌沺一跃落在马背,回头瞥了一眼,摇头道。
“叶护是看上了?”哲赫查哈跟着回头看一眼,回过头疑惑问道,贱嗖嗖的挑了下眉毛。
“滚蛋!”这一下差点没给凌沺整栽下马背,甩了个脑瓢出去,恨恨道“可惜没带纛旗,少了些威风排场。”
哲赫查哈侧身躲过,闻言嘴角直抽抽。
“跟紧了我。”凌沺却是已经恢复正色,言道一句,催动了战马前行。
天门关大门,轰然洞开,日光西斜,一骑快马夺门而出。
哲赫查哈借过一杆长矛,打马跟上。
其后,萧欢丢却面甲,长槊前指,百员乌山骑新卒鱼贯随行,战旗高举。
“我是凌沺,山河楼弟子,卸甲入关!”快速奔行临近,凌沺高喝一声,从一侧跃马而过。
虽然没做停留,但是心中还是惊讶非常。
山河楼这些人,一个个着甲在身,虽然只是护住胸背的轻甲,但是相当的精良,寒光耀眼,手中皆擎着箕罗重弩,腰间挂着连弩大中小三架各一,背后大大的书箱,半是箭矢各色,半是书籍录册,很是别致。
这装备,看得凌沺都眼热的很。
“我等关城外一里,等候叶护归来!”山河楼这边有长老向凌沺喊道。
天下猛将榜,就是山河楼出的,凌沺样貌描绘,他们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此刻的凌沺有些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倒是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不过直接入关还是算了,有楼主来信,他们可以信凌沺的,不代表他们信任天门关的人。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至于在外风餐露宿这几天。
“好!”凌沺也不废话,既然不愿那就等会儿再说。
“重弩,三轮射!”山河楼那长老再喊一声,顿时山河楼这边的人,尽皆架起重弩,三排三排的人开始放箭,轮次三批,射空上弦重弩的弩矢。
“走!”而后这些人迅速改换连弩在手,聚成密集方阵,外围的人手中举着书箱做盾,里面的端着弩,飞快的往天门关方向移动,快而不乱,极为有序。
而西边方向,察觉到天门关这边异动,集结起来,缓缓前压的梵山军,还没等架起弓弩,瞄向冲阵而来的凌沺,就被重弩射出的箭雨,劈头盖脸的射出一堆刺猬出来。
“杀!”凌沺双刀在手,纵身跃离马背,双腿爆发巨力,几乎贴着落在身前的箭雨之后,杀进了梵山军阵之中。
哲赫查哈听着嗖嗖的箭矢划空声,不仅缩了缩脖子,然后紧咬牙关,眼皮子直跳的策马狂冲在后。
“疯子!”后边离着稍微有些距离的萧欢,也是眼皮抽动,心中自语。
按理说,凌沺和山河楼这些人也只是初见,别说有没有默契,就是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山河楼之人,又能不能真的相信,都成问题。
可这货却根本没有半点犹疑,好像全然没想过那些箭矢会是射向他的一样,甚至还嫌那战马爆发力不够,一脚把马都踩趴了下去,借力独自前冲。
这要是一念之差,真的错了,任他武艺再高,也只能当个刺猬了。
这太疯狂了!
“这份孤勇和胆魄,当世应该无二。”天门关城楼上,萧无柯赞叹道。
他们在这听不见那里的对话,只是看见单骑前奔片刻,山河楼一众那边一蓬箭雨射出,弩矢方一落尽,梵山军那边被割麦子一样射杀残破的阵列,便又被撕开一道豁口,快速扩大延伸。
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便只是模糊观之,他们也能把场面判断个不离十。
是以,才有这般言语。
不过这仅代表他个人,吕烨则是有不同看法“他鬼着呢,真未必如你所想。”
吕烨和凌沺虽然也是初见,但整个缑山一战大小战事,他都有过复盘推演,缑山城一战这凌沺的扬名之战,更是反复复盘多次。
其他关于凌沺的大事小情的消息,他也了解过一些,毕竟出身皇族,即便是旁支,可手握大军身处要地要职,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人,还是有很多便利可依的。
他觉得吧,这一刻的凌沺跟下缑山皇宫时选择一样。
虽有无畏之势,但并不是全然没有一点计较。
战马的冲刺速度,有迹可循的,他若真的保持不动,那才很可能成为靶子。
对付他这种武艺的人,箭矢数量少了,作用有限,可多了也难保密集,只能覆盖一处。
而他这突然一动,即便真是射向他的箭矢,也会因为突然爆发的速度,被避开好多。
虽然仍旧危险,但他已然临近敌阵,敌人很多,那瞬间杀不了他,挡不住他,他就有了很多可以遮挡、可以利用的障碍物。
猛则猛矣,却不是只靠莽的。
“不过也确是壮举,当为在世豪雄。不过也就看看,你们千万别学,太容易把自己作死!”吕烨再道,叮嘱起身边的一些年轻将领。
单骑闯千军,听听、见过,也就算了。
赞叹是值得赞叹的,他们这些征战沙场二三十年的,也为之叹服动容,心中觉得热血澎湃不已。
可别真去学就行,太容易挂了!
也就这货总想这么玩,现在还没把自己作死,那也是命大。
“不知其味,怎知所钟。父亲,这可是您说的。这般滋味,我,想尝尝。”吕烨的儿子,吕挚,此刻也在他的身边,一身银甲白袍,怎一个帅字了得,一双星目远望关外,越发璀璨。
“诸位兄弟,哪个敢跟我去玩玩!”随即吕挚银枪一提,笑对身边一众年纪相仿的将领挑眉道。
“哈哈!正有此意!同去,同去!”一个二十来岁,就留的满脸胡子的魁梧将领笑呵呵拎起了自己的大锤。
“那就同去”三五人一同附和,朗声欢笑,各自不羁。
“让他们去吧,现在有人顶着呢。”萧无柯拉住了要呵止的吕烨,轻笑看着这些年轻人。
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
他们两个其实都更善守、更稳,冲劲不太足。
这些年轻人,正是热血激昂的时候,他们的路怎么走,还得他们自己去行践知获。
现在他也想开了,过多的去束缚,对这些小辈,或许也并非好事。
“那就……去吧!没道理你家丫头都能舍得,我个儿子倒舍不得了。”吕烨看了看儿子,还是点头道。
“末将得令!”吕挚几人朗声回应,并肩欢笑快行,出关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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