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大家伙儿,都听说了长兴的事儿了吧?”
扶风郡通往河池郡的官道上,一个小商队缓缓前行。
往蜀州走,山多水多,道路难行的很,大宗商品的往来交易,许多都是走水路的,陆路上往来两地的商旅,很少深入蜀州,多半都是雍南京畿这边往来蜀州北部的一些小商人。
鲜少有大商行或者大家族的商队,参与到其中。
眼前这个商队,就是如此,十七八个小商人,加上些脚夫,也就五六十人,并不多。
说是商队,其实就是一堆零散的小商人,结个伴儿,一起赶路,安全些也热闹些,不那么无聊。
一路上有人到了地方离开,也有人从各路口加入。
此时距离长兴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天,消息流传还是很快的。
这个商队中,有些新加进来的商人,此刻也是挑起了这个话头。
平民百姓嘛,不能耽误了挣钱讨生活,这天下出了再大的乱子,除非要他们命,否则该咋过还得咋过。
不过也需要些调剂,大老爷们聊起东家长西家短,也不比妇人差哪去。
但那是没别的事话茬可说的时候,要是有,呵呵,那少不得还是得发表一下自己独到的见解的。
要是这事儿不小,还没多少人知道,那更是有的吹嘘的了,也算彰显下自己的能耐。
长兴的事么,自然不算什么秘密,但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是长兴人,知道的也有限,这可就是露脸的机会了。
“那咋能不知道么,那家伙,吓人滴很。听说咱们这位圣上啊,那是下了狠心了哪,说啥都要把那些世家大族,给砍喽个干净,么少死人啊。据说那内城的血,这前儿都么干呢。”一个带着些地方口音得汉子,咧嘴道。
不是在笑,而是在害怕。
似乎虽然没有见到那场景,也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哟,你怕啥呢,咋的?你还是世家门阀出身的公子?”有人出言调侃道。
惹起一阵笑声。
“也没那么夸张,世家门阀又不是真的没有好人,圣上这次派诸位巡察使大人彻查天下官吏、将领,也只是剔除一些蛀虫罢了,并非只针对世家门阀,寒门官员也一样,没干昧良心的事儿,那就没事,干了,不管什么出身,那也是个死。”一位看起来跟周围人略显不同,有些书生气的中年人,淡笑道。
有些轻松,有些期待,有些解恨,笑的还挺复杂。
众人一看,这位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不得不说,咱们圣上,那属实霸气!这次巡察天下之后,咱大璟将再复开国初时之相,海晏河清,吏正严明,那可是咱这帮老百姓的大好事。不想这些年,唉,日子不好过啊,风里来雨里去的,好容易挣点儿银子,都特么不知道进了谁的钱袋子里。”有人愤愤不平道。
他们这些小商人,走一趟还是很有些油水的,不然也没人干这买卖了。
可这些油水也不是都能拿回家去,各地吃拿卡扣的情况也不少,虽都是些衙役、小吏之类的,可以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这些人,往往都是各地本地人,跟当地小族、豪绅、地主之类的有点关系,或者干脆就是县官或者什么人不着四六的亲戚。
正事儿不会干,搞这些小手段,装满自己钱袋子的事儿,倒是都无师自通,在行的可以。
这位走商,也是吃过不少亏,要不是多少还有些赚头,道也跑熟了,恐怕早就不干这行了。
现下,也是对隆彰帝的举动,大为赞同,对隆彰帝大加赞扬。
惩处贪官污吏之事,大璟历年不绝,对吏治真不算忽视。
可很多时候,也就换一个县官罢了,对那些不入品级的小吏,却是查的不严。
除非有人闹大了,才会从上到下查一下,整治一下。
但是很快,新官上任,也会有自己的亲信,可能并非他授意,可这些亲信,还是有很多都会狐假虎威,继续前任的那些事。
从小心谨慎,渐渐肆无忌惮。
还有些官员,则是不得不倚仗这些人,才能在被分派这个地界上站稳脚跟,也使得一些人愈发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当上了土皇帝。
这些事,算不得特别多,可也不算少,很多人都遇到过,甚至他们就是靠着这些人的关系,才会有这个生意可做。
把这些人打点好了,他们也算互惠互利。
所以一时是附和的有之,沉默不语的有之,暗暗记下,准备去打小报告的,也有之……
“事无绝对。咱们这位圣上是厉害,可再厉害又能如何,真能杀尽天下官吏?水至清则无鱼,这都多少年的老话了,哪个官官吏吏的,真就一点毛病没有?”有人则是不置可否,并不怎么看好这次的清查,觉得没意义,还是会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或者仅仅抓出些大鱼出来处理了事。
可对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真的恨那些大人物?那些值得被当做大鱼拎出来的,真就犯得上亲自为难他们?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们一辈子能见几个大人物,这些小官小吏不真的清理,跟他们关系可不大。
“反正我觉得能。”先前那人梗着脖子,再道“也就出来的早了,晚出来一天的话,还真想去那魔窟外看看。听说北地郡那边,上至郡衙高官,下至文笔小吏,跟那案子有关的,全部夷了三族,杀的人头滚滚,包括那些不上战场,就知道在家霍霍自己人的府军,还有那些穷凶极恶的暗道祸害,都被当众斩杀,连去罪卒营洗罪的机会都不给。”
“呵。老哥想的简单了,这大璟山河之内,百十来年,有过几件这样的大案?”再次有人摇头反驳道。
“哼!这帮畜生,也就早没被逮到,现在圣上、夏侯太尉、齐国公等人,都是发了狠,露头一个砍一个,这才解气!早年江湖上都说,阡陌崖上下皆是恶贯满盈的魔头,手染血腥无数,多少自诩侠义之人,联手剿杀。可现在呢?那些当年的‘大侠’,与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混在一起。燕国公他们呢?灭伊纥、灭缑山、剿叛贼,这才是真英雄!”那人不悦的哼了一声,扯嗓子再道。
“这话说的爷爱听。”路边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牵着匹高头大马,听到了这话,朗笑一声,扔过来个钱袋子。
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都是碎银子,得有十数两。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南下蜀州的凌沺。
此刻的凌沺,并非有意跟在商队中,而是缓行前进,一路也不着急,慢悠悠的更像是闲逛,恰好行到此地,这小商队反而是后来的。
凌沺现在也没穿什么华丽衣服,最起码看起来是如此。
而小青虽然高大健壮,可也不是人人都会相马,它是野马,慢悠悠的走着,也全被这些人当做了挽马一类,并没有太过在意。
是以商队众人高谈阔论也没有意避开他,或者小声嘀咕,倒是都被他听了个真切。
他倒也不在意,反而走的更慢了些,想多听听。
不是说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说的话就狗屁不如。
别的不说,这些人往来各地,而且年岁都不算太年轻,阅历、见识都是有些的。
而且,这些人才是对大璟真正了解的人。
庙堂代表不了大璟,高门大府也代表不了大璟,他们才是。
这话么,倒也不是凌沺自己的感悟什么的,他流连市井数年,可也就青山县那点儿地方,没啥太深的感触之类的。
这话是隆彰帝给他的那些书里写的,他在长兴这几天还是看过一些的,记得挺深刻。
现在,他挺认同的。
不说别的,就眼前这些人讨论的,赞成、期待的也好,心有疑虑并不看好的也罢,他认为都有道理。
或者说,这一刻,他有些感悟。
他没去隆武城以前,就是他们口中难缠的小鬼,打架收租、威逼恫吓的事儿,没少干。
钱呢,可没多少进他的钱袋子,当地地主、员外,家族豪绅,甚至县令县丞,才是大头,他们连喝口汤都不算,也就用筷子沾沾油腥。
这能说青山县令崔逢材就是恶官么?
不一定!
说是和光同尘,跟当地富贵人家打成一片也好,仅仅贪恋钱财也好,或者说只是一种治理的手段也罢。
仅就崔逢材来说,他其实在青山县干了不少实事,县里百姓并不厌恶他、憎恨他,反而对他都挺信服。
春汛冬寒、夏种秋收,这位县令大人,都会积极主动的参与,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实打实做好这些事。
平素有个大事小情的,崔逢材也大多会秉公办理,便是遇上各家豪绅与百姓的冲突,虽有偏帮,可也基本不会让百姓吃亏,弄个面上过得去,在其中和稀泥,把事儿给圆了。
凌、王、谢等几家,对这位也信服,很多事情,也都愿意听从。
仅就青山县一地,其实算得上太平盛世的一角。
不然他也不能在燕州案中,以世家子弟出身,仍旧独善其身。
这样的官,能不能抓出来违法乱纪的事?
能,太能了!
可这样的官,就必须严办么?
凌沺认为不一定。
若是换上一个不贪不敛不恶,但也不干什么实事的,其实还不如这样的。
所以啊,这次天下清查,真的不好办。
真的违纪必惩,不说事后能不能有足够的官吏补上缺口,就是这那些人该杀,那些人该罚,那些人该留,都不是轻易可以论定的事。
这事儿啊,要么容易迁延日久,最后无疾而终。要么虎头蛇尾,草草了事。
真的完美解决,太难了。
凌沺也觉得,或许这一次,隆彰帝就跟那被他扔给钱袋子的人一样,想的简单了。
或许是太过自信,或许如一些人所说,是刚愎自用,亦或许隆彰帝真的成竹在胸。
凌沺见众人惊疑,也不再多留,绝尘远去。
反正他现在挺开心的,说大叔他们好话,他咋就这么爱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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