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阴历五月,春末时分,到处是一片生机焕然,触目所及,全都是绿油油,青翠翠的,魏时打听到了毛老先家的住址,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沿着大马路往隔壁的慈恩镇上去了。
毛老先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穿着一身厚实的道袍拢着个手炉子抖抖索索地坐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一进去,就有一股老人居住的地方特有的迟暮之气以及房子不通风导致的阴晦之气冲面而来,魏时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就忍不住一阵头晕,还是屏住呼吸才缓过气。
魏时坐在木椅子上,对面的毛老先闭着眼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想事情,魏时并没有叫醒他,而是按着毛老先家人的吩咐在旁边耐心地等着,他不急,都找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么一时半刻。
要见这个毛老先一面还真不容易,排队都排了一阵子,更不用说给的两百块茶钱了,把魏时身上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一下子用了大半,到这个地步,毛老先的家人还说进去见着毛老先了,他愿不愿意帮着看卦还是两说的事。
当时听他们这么一说,魏时立刻握紧了拳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毛老先那个像瘦皮猴一样的儿子,努力克制着出拳揍上去的冲动,那个儿子见势不妙,赶紧又补充说,“当然,一般老爷子都会答应看卦的,别担心,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再说,再说。”
眼前这愣小子别看长得文弱白净,眼神可凶着呢,一看那气势,就知道是个豁得出去,没必要得罪,免得把事情闹僵了,不好收场,毕竟这种看卦的事情虽然镇里不管,但真要出什么事了,一个封建迷信和寻衅滋事的帽子扣下来,好事也变坏事,没必要这么跟个小毛孩子死磕。
毛老先终于睁开了眼,眼睛浑浊而无神,他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魏时,用嘶哑苍老的声音让魏时把魏昕的生辰八字报给他,魏时把早就在黄符纸上的生辰八字递给了毛老先。毛老先戴着老花眼镜,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摊开铺在膝盖上的一本老书,慢慢地算起来。
算着,算着,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那张黄符纸从他抖动的手里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魏时才十几岁大,正是一刻也坐不住的时候,安静无声的等了这么久,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急切地看着毛老先,“毛老先,我弟弟魏昕他到底在哪,能算出来吗?”
毛老先慢慢腾腾地把那张黄符纸又捡起来,“你听我老人家一句忠言,不要去找你弟弟了,他找不回了。”
魏时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不可能!一定能找回来的,请你老人家再仔细算一算。”魏时两步走到了毛老先身边,刚才毛老先那句话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但是出于某种顾忌不肯把实话说出来,魏时一脸恳求地看着毛老先。
毛老先看着他,叹了口气,“好吧,我就试一下。”
毛老先让魏时让开了一点,他拿出几枚表面被磨得光滑的古钱,放在了神龛前的桌子上,神龛里放着的是道家三清神的灵位,再点着了三根线香,在祷告了一番之后,插在了积着厚厚一层香烛灰烬的炉子上,之后,颤颤巍巍地跪在了神龛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又用手指夹了一张黄符纸在烛火上点着,丢在了一个装满了水的大海碗里。
这时,那三根线香突然自己熄灭了,只有还没散开的青烟袅袅上升。
毛老先身体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那三根没有了红色火头的线香,摇了摇头,“不行呢,你看,三清神不答应出卦,我也没得办法,连香都自己熄了,好多年没见过这个事了,你死心吧。”
魏时沉默了起来,毛老先也没催他,又闭上眼打瞌睡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魏时才终于又开口说话,“那你老教教我怎么看卦,我学会了以后自己去算!”
毛老先有点意外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脸倔强和坚定地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他,毛老先又摇了摇头,“学这些东西,走这条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还小,也不懂事,回去吧,回去吧,别乱来了。”
魏时提高了声音,“那是我弟弟,你老就帮我这一次,我不是那种不懂事乱来的小孩子,我知道事情的轻重,就算你老不帮我,我也会自己想办法的!”
最后,毛老先也没答应魏时拜自己为师学看卦这件事,不过,却也没把事情完全做绝,他把自己手里的一些关于看卦的书送给了魏时,并且告诉他,如果一定要去找他弟弟魏昕,可以往北方水阴之地试试。
魏时带着一摞书回了家。
魏妈妈没有再去上班,她接连失去了老公和小儿子,承受不住打击,精神状态不好,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平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门都不出,魏时一边要照顾她,一边要自学那些书上的东西,忙得很。
幸好,自从那天魏时跟她说了会找到魏昕之后,她就好像相信了魏时的话,平时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隔个十天半个月就问魏时一句,魏时回答“还在找”之后,她就自己回屋子继续等。
有时候魏时看着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摆在魏时面前的最大问题已经不是找到魏昕而是现实生活的压力,自从魏妈妈不去上班之后,家里就没了收入,坐吃山空也挨不了多久,光是两个人的吃用就是个大负担。
这并不包括魏时的学费。
魏庄的传统跟外面不一样,百多年前,魏庄里开了族学,只要是魏姓的子弟都能免费入学,等到了解放后,公学兴起,负担族学的祭田也被收归公有之后又分了下去,族学就自动解散了,为了族里那些子弟都能够上得起学,当时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辈子商议了一下,就设了一个“义学”。
老辈子们定下了这样的规矩:魏庄里的每户人家,每年都要给“义学”里捐一笔钱,多少随意,五十一百都可以,各凭家境和心意负担自己能负担的数目,而那些经由“义学”读了出去有了工作的魏家子弟,也要把在“义学”里用了的钱全部还回来,以便后面的魏家子弟都能上得起学。
这样下来,魏庄里的子弟成了才,在外面混出来的不在少数。
这也是因为魏庄跟外面不一样,他们都是一个姓,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血脉,几百年都住在一起,本身的家族凝聚力就要比外面的强上许多,所以附近十里八乡就算羡慕魏庄里有那么多出息的子弟,也只能徒劳兴叹。
所以魏时不用担心学费的问题,而就在他为生活费操碎了心的时候,在市里的舅舅罗许国突然联系了他,让他安心念书,生活费的问题不用魏时操心,他会按月打给他,魏时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之后就把全副心神都用到了念书和学习看卦这上面去了。
学习还好,魏时可以轻松应付,到了看卦这上面,简直是让魏时学的抓狂,那些深奥的内容,似是而非的文字,常常让他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云,他也曾经试着去找东老先讨教,结果东老先直接把他拒之门外,说两个人并没有师徒的缘分,他把那些书送给他,已经是做过了。
魏时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慢慢摸索。
就算他把《易经》倒背如流,也不见得能够真正理解上面的含义,学到点皮毛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同时,他看的书很杂,里面好包括奇门和玄门。
一年之后,魏时自己开始学着卜卦。
他从家里流传下来的古钱里面捡了几枚出来,这几枚古钱年代都比较久远,上面没有生铜绿,也没有被锈蚀,依旧光亮可鉴,并且闻起来没有土腥味,说明从来没有被埋于地下过。
埋在地下,尤其是随葬的古钱,不能用于卜卦,沾了阴邪之气,算不准。
魏时并没有一开始就用魏昕的八字去算,而是用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魏宁的八字,魏宁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这一年多变得跟个神棍一样,每天嘴里念的都是这个卦那个相的,听说他要算人生第一卦并且还想用自己的八字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并且还一定要在旁边看着,说是生怕魏时把自己的八字给算坏了。
魏时骂了他一句狗屁,然后到一边准备去了。
东西都是现成的,这一年多魏时准备了不少看卦算命的家业,包括一个小铜镜,一把自己刻的桃木剑,一沓黄符纸,几枚古钱,还有线香、纸钱、香炉子以及一些神像画纸,都一一摆在了面前。
魏时身上穿的也是自己画的“道袍”,这个“道袍”其实是一件明显不合身的t恤,穿上身下摆到了大腿那儿,魏时在前胸后背分别画了一个八卦跟一个阴阳鱼,看起去不伦不类的。
魏宁一看魏时穿着这么个衣服出来,当时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魏时不满地看着魏宁抱着肚子笑得要死要活的样子,端着架子走到了桌案前面,开始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做法。
其实一般的算卦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场面,路边上那些算命仙都是举着个布条子挂个对联搬个小板凳坐在那儿就可以了,不过魏时为了以示郑重,更重要的是怕自己能力不够,所以才煞有介事地想用一些书上记载的法术来弥补。
此时天已经黑了,一到天黑,魏庄里就会变得很安静,没有很紧要的事,外面不会有人走动,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万籁俱静,只有夜鸟声声,更显静寂。
魏时手心有点冒汗,他把线香恭敬地插入香炉,又把烛台上的白烛点上,火光摇曳,把挂在墙上的神像映照得忽明忽灭,魏时拿出了那三枚古钱,在放着黄符纸的水里面沾了沾,又甩干净上面的水之后,合在掌心郑重敬告了四方神灵,接着,手掌往外一推,古钱掉在了地上,并没有任何的翻滚,就直接落在了地上。
魏明看着古钱给出的卦象,一点点的推算。
在旁边等着的魏宁看他这个认真的样子,倒是不好再继续嘲笑他了,轻轻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身体坐正。魏时皱起眉头看着那三枚古钱,嘴里嘀咕着,“不会吧,难道算错了,不应该是这样啊。”魏宁实在忍不住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这样?你算出了什么?”魏时抬起头,脸色有点不好,他把地上的三枚古钱收起来,“没什么,肯定是算错了,看来我学得还不到家。”
魏时有点沮丧,他刚才算的是魏宁的姻缘,卦象不明,卦象显示魏宁的天定姻缘阴中有阳,阴阳不均衡,又不是找个人妖,就算是人妖,那也是阴阳分明的,根本就不可能嘛,只可能是他算错了。
魏时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学艺未精的缘故,为了不丢脸,他没把卦象讲给魏宁听,魏宁当天没有回家去,而是跟魏时一起睡,魏时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有一个阴冷的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盯穿了一样,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魏时把魏宁盖着的被子全都抢了过来,裹紧了,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魏宁一边打喷嚏一边喊,再也不跟他一起睡了,老抢被子!
刚好,魏时也不想再跟魏宁睡,半夜三更,老出鬼。
经过这一次之后,魏时又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学了一年,这一年他已经念高三了,学习上也紧张起来,不过魏时还是尽量把时间留出来学那些不知道将来是不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如果说以前单纯是为了把魏昕找回来,那么现在却也有一部分是兴趣所在的缘故,那些精深古奥的学问,早就把魏时深深地吸引了过去,让他欲罢不能。
时间已经过了两年多,将近三年,所有人都说魏昕已经找不到了,只有魏妈妈跟魏时还在坚持着,魏妈妈每隔半个月一次的询问从未中断,而魏时的学习也从来没有松懈。
这一天,魏妈妈又问起了魏昕,魏时想了一下,他最近这几次又算了几次卦,把老师出的题目都给猜出来了,准确率相当高,魏时觉得也许是时候开卦找魏昕的下落了。
这一次,魏时没有让任何人在旁边看,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就点上了一根线香开始“问神”,所谓“问神”就是祭拜四方申明,以窥天机,若是线香熄灭了或者断了,那么就是说这个卦算不得,算了会出事,轻者算卦的人折寿,重则毙命。
魏时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那根线香。
他没有忘记当年在毛老先点的那根线香直接熄灭了,也因此毛老先当即就拒绝为魏昕卜卦,这一次,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
线香红色的顶端上冒着袅袅青烟,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熄灭,也没有其他异动,魏时松了口气,这说明是可以算的,他尽量克制着自己高兴得情绪,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失了分寸,导致卜卦失败。
这一次,魏时确实得到了一个卦象,跟当年毛老先给出的提示差不多。
毛老先说的是“北方水阴之地”,而魏时的卦象上显示的却就在这附近,魏庄的北面,水阴之地,那不就是魏庄的坟山那儿,穿过魏庄把魏庄一分为二的那条小溪就是从魏庄的坟山上流下来的,魏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魏昕怎么可能就在这附近,但是卦象不会骗人,魏时现在对自己的卜卦能力也有了一点自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管怎么样,总要去看一下,也许,也许是真的呢!
魏时一刻也坐不住了,他不顾天已经黑了这件事,也不顾魏庄老辈子说的古老紧急,把手电筒包在一件黑衣服里,躲躲闪闪地出了门,往坟山上走去。
昨天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时不时有夜鸟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惊着人的心魂,而脚边上的草丛中更是不停地有虫豸爬动的窸窣声传来,蛇还是四脚虫在长着茂盛杂草的路上一闪而没,魏时早已经见惯了这些,倒也不害怕,他拿着一根棍子,敲打着前方的草丛,把躲在草丛里的毒蛇和毒虫子惊走。
空气中有草木浓郁的香气传来,影影约约的,带着雨水的清润,很是好闻。
一直到坟山前,魏时的心情都是相当明快的,但是当靠近了坟山之后,气氛陡然间阴森起来,林林总总的墓碑,起起伏伏的坟堆,静默地停在了这个小山谷里面,不管是夜鸟还是虫豸,都突然间销声匿迹,好像生怕惊动了坟墓里的人一样。
就连天上那轮月亮都收起了明亮的光芒,变得黯淡起来。
魏时把蒙在手电筒上的黑衣服扯掉,随手扎在了自己腰上,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极轻,在坟堆中间狭窄的小路上走过,额头,手心全都是冷汗,过不多久,他就看到了当年自己走邪的时候抱着的那块墓碑,上面的字迹比当年更加模糊不清,魏时看着周围的山峰以及深凹的山谷。
此处就是水阴之地,魏昕难道真的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二更,八点还没更新就是没有了!=3=